葛颂言的医馆落成,没取名字,只是立了一块木牌,直白写着“医馆”二字,倒像他作风。
王秋一早就去药房帮忙张罗了,带着学徒按葛颂言的习惯将药材与器具分门别类码放好,一忙,一上午就过去了。
午间,萧若与在自己院子里摆了桌子,差人来喊葛颂言与王秋去用饭。
王秋洗了手,还抹了一把脸,落座时三荤三素六道菜将将上桌。
“累了吧?”萧若与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王秋也没矫情,接过来擦了擦脸颊的水滴。
萧若与是独女,母亲又去得早,自小就希望有人陪伴,是以每回见着王秋喜悦之情都溢于言表:“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今日菜色淡口了些。”
“夏日就适吃淡口的。”
许是跟葛颂言把话都说通透了,王秋对萧若与也没了别扭情绪,反而希望她日后能对他多加照拂。
“是啊……”萧若与却突然有些失落,“玄郎也常这么说。”
玄郎?是她的心上人吗?王秋疑惑地看向葛颂言。
后者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眨眼。
“他快回来了吧?”王秋问。
这下彻底勾起了萧若与的愁思,她无奈地放下筷子:“早该回来了,可到现在也没见着人。”
“州郡辟召刚结束,再快也得明日才能赶回来。”葛颂言道。
“玄郎并未参加辟召,”萧若与耷拉着眉眼,蔫蔫的,“在那之前郡守就给我父亲传话过来,说是‘非世家不召’,玄郎他……是半点机会都没有。”
乱世之下,士族与流民皆往南奔,北方几门大户在江南扎下根来,将那套门阀制度也原封不动挪了过来,就连州郡辟召,也已为世家所把持。
不过有县令举荐,却连被考察的机会都没有,委实苛刻!
王秋不忿地想,这让平头百姓何时能有出头之日?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光陪着萧若与担忧了:既然没参加辟召,她的玄郎去哪里了?为何还不回来看她?是不是觉得没脸见她?会不会狠心对她断了情思?
王秋和葛颂言也不好插话,干脆默不作声。
最后萧若与憋不住了,道明这顿饭的用意:“玄郎有位知己,能不能请你们去跟她打听打听玄郎的下落,我实在不方便,父亲也不愿帮我……”
王秋不爱掺和这些事,葛颂言就更不必说了,绝无帮忙的可能。
她正想着以什么借口拒绝,就听葛颂言轻快地应了声:“好。”
萧若与愁容褪去:“那位知己名唤月兮,人在沉香馆。”
红颜知己啊!
王秋瞪大眼睛瞧着萧若与,想看看她究竟是没治好还是少根筋。
“沉香馆在哪?”葛颂言问。
王秋又瞪大眼睛瞧着葛颂言,落星县不大,却有间远近闻名的勾栏院,即为沉香馆。
这已然不是洁身自好了,是孤陋寡闻啊!
她一把抓起葛颂言的手,对着萧若与信誓旦旦保证:“交给我们吧!”
*
去烟花之地,自然要约懂风月之人。
葛颂言以为是要直奔沉香馆而去,结果一路跟着王秋走到了赵府门口。
等王秋跟门房交代完毕,一回头瞧见他一张俊脸黢黑。
“来这干什么?”葛颂言问她。
“赵离有钱,”王秋理直气壮道,“而且他定是熟客,方便打听事。”
“打听事跟有没有钱有什么关系?”葛颂言抱臂而立,目光罩住她,带着一股压迫感。
王秋踩上石阶平视他,还不忘拍拍他的肩膀:“你呀,这你就不懂了,去沉香馆那种烟花之地没钱谁理你呀!一会儿多学着点!”
“是吗?”他怕她摔下来,伸出手虚扶着,问,“你去过?”
“没有,”她脸上露出向往之色,“但是早就想去看看了,再说了,不是你先应下了这桩差事吗?我还没问你呢,为何就应下了?”
葛颂言对方斯玄有些不好的猜测,正欲开口,赵府的大门一开,一道修长的人影就蹿到了两人身边。
“阿秋!我听门房说,有个打扮朴素的娇艳小娘子来约我上沉香馆,我一听就知是你!”
王秋干笑两声:“走吧,带我们去见见世面。”
“只是见世面?”赵离问,“还是想见哪个小白脸?”
话音刚落,一个小黑脸怒道:“什么小白脸!”
赵离看热闹不嫌事大:“你不知道吗?那沉香馆不仅有国色天香的女郎,还有风流俊俏的小郎君。”
说完又阴阳怪气对着王秋:“哎,不是我说,你这种情窦初开的小女郎最容易骗了,可不能被一副皮囊迷了眼。”
王秋反驳:“我去是有正经事的,你当谁都跟你一样见着副皮囊就迷了眼?”
“去不正经的地方办正经事?真有趣!阿秋,我被迷眼我自己是知道的呀,我被骗也是心甘情愿的,可你不一样,你是被骗了亦不自知,还要掏心掏肺对人好的那种小女郎。”
赵离的话像一支箭扎进王秋心里,扎出一段段屈辱的记忆,扎出一股股透心的寒意。
“不过有我在,量你也瞧不上其他人,真的瞎了眼瞧上了谁,我就勉为其难给你把把关。”
王秋低头掩住眼中的自嘲,她想,谁给把关都没用的。
当初母亲没有劝住她,王媗明里暗里的提点没有影响她,她那条死路可是自己一步步淌出来的。
葛颂言不想再听赵离说诨话,问王秋:“还不走?”
王秋看着他,舒了一口气,她告诉自己: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这辈子能遇上葛颂言这样的好人,值了。
“走吧,”她对葛颂言道,“你放心,我才不会为皮囊所迷惑。”
“嗯。”他的脸色终是缓和了些。
*
与霁远酒楼的气派堂皇不同,沉香馆精巧雅致,入门是一扇薄如蝉翼的丝质屏风,映着内里的惊鸿鬓影,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王秋一个小女郎都觉得心驰神往。
绕过屏风便是大堂,舞姬莹白的手臂缠着自房梁垂下的绸缎,赤足点地便轻盈地飞旋起来,蹁跹似蝶。
一片叫好声中走出一位满身脂粉味的堂倌,熟稔地招呼赵离:“赵郎君来了!”
赵离自在地像是回了自己府上:“今日来是要办正经事。”
“哦?”堂倌疑惑,“盈盈和蓁蓁都在,不知您是找哪位办正经事?”
“找谁?”赵离回身问道。
“月兮。”葛颂言答。
“还有呢?”堂倌伸长了脖子。
“就月兮。”葛颂言不耐烦。
“只她一人?”堂倌惊惶万状,眼神在三人之间百转千回,“服侍您三位?”
“是啊!”赵离催道,“快点把人带到我的雅间来。”
“这……”堂倌面上尴尬,把目光瞄准了看上去最好说话的王秋:“女郎,我们这里还有不少俊俏小倌,要不……”
显然是误会了啊!
不过王秋觉得有趣,也不解释,戏谑道:“无需旁人,你只要告诉月兮是玄郎找她,她会来的。”
……
赵离长包的雅间在二楼,推开门扑面一阵馥郁的异香,混合着药草味,几乎要将人香晕过去。
葛颂言开了窗,人就站在窗边不挪位置了,呼了好几口气后转身告诫赵离:“这屋里熏了迷情香,闻多了对你身体不好。”
“是吗?”赵离惊异,“盈盈和蓁蓁可是跟我说闻多了对我的身体才好呢!”
他还想说什么,瞥见王秋,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面向葛颂言:“别当着她说这些。”
“有什么不能当我说的?”王秋瞪他。
“你知道个屁!”赵离懒得废话。
“叫人倒些水来,”葛颂言道,“药量不大,多喝点水即可。”
“来这儿的人谁喝水啊!丢脸!”赵离不情愿。
葛颂言冷笑:“我是帮你,免得你以后丟更大的脸。”
赵离讪讪退出雅间,跑得比平时都快。
葛颂言将自己出诊时用的面纱拿给王秋:“戴上吧。”
王秋接过,闻到上面的苏合香,霎时间头脑清醒不少。
只是屋里没有镜子,她只能凭感觉将面纱上的挂钩别在两鬓的发间。
不多时,赵离一脚踢开了雅间的门:“水来了!”
堂倌从他身后绕出来,将一壶水摆在桌上,赔笑道:“月兮很快就来,赵郎君,真的无需要我喊盈盈和蓁蓁过来服侍?”
“不必,”赵离摆手,“你下去吧!我们在这等着那个月兮!”
堂倌得罪不起他,只能退下。
门一关,赵离牛饮几杯水,随后才注意到王秋戴上了面纱。
“你这什么玩意儿,”他伸手就摘掉了她右侧鬓边的挂钩,“戴歪了,都歪到我九叔伯的矿上去了。”
王秋抄起桌上的空杯就与他打起来。
最后是葛颂言看不下去,一把将她拦住,按坐在自己身侧,人才老实了些。
三人没等太久,雅间的门被推开了。
来人正是月兮。
她正值碧玉之年,眉目清秀,粉面含春,衣裳遮不住半个身子,肌如白雪,肩若削成,叫人移不开眼。
赵离惊叹出声:“沉香馆还藏着这样的绝色……”
月兮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她款款落座,视线扫过几人,开门见山道:“你们想问的,我或许知晓一二。”
他们还什么都没说,只是报上了玄郎之名,她就知道要问什么了?
“你说说看。”王秋来了兴趣。
“你们可是为萧若与而来?”
“你怎么猜到的?”王秋立刻沉不住气了。
月兮看向葛颂言:“这位是葛医师吧?先前曾医好过我们沉香馆的舞姬。您医术高明,医风清廉,月兮钦佩不已。听闻您将与萧若与喜结连理,不难猜到是为她的事而来。”
她看葛颂言的目光太勾人,王秋很不舒服。
她挡在他面前,问:“那你再猜,我们为何事而来?”
月兮难掩心伤:“方斯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