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澄与苏暝在庄子里小住了一段日子便离开了。
留下王秋孑然立于门前观雪。
细细回味相处时他念的诗,他舞的剑,他挥扇时雪松清冽的气息,他唤她“阿秋”时轻扬的尾音。
直到父亲说他便是谢清,王秋才不得不改口叫“姐夫”,再不愿看他眼睛。
她问母亲,当初如何找到父亲那般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母亲却说她从未想着要将自己的终生托付给谁,父亲与她同心同德,携手同行,这一程能走到头是最好的,走不到也不打紧。
她教王秋不要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谁,应当是握在自己手上。
王秋似懂非懂。
母亲看出她对谢清的心思,道她不会看人。
那日在城门口明明同时瞧见苏暝与谢清,她却只是被玉面郎君那副皮囊迷了眼,看不见黑衣将军的铁骨铮铮。
母亲还说,谢清并非能长相守之人,他太知道自己皮相好看了,也占尽了其中好处,不缺人奉上爱意与赤诚,他不稀罕。
而王秋情窦初开,不过惊鸿一瞥,就再难从他的眼睛里走出来,她只知道他一出现,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必说,自己就会心动。
那年正月,王秋生了场大病,浑浑噩噩在榻上过了新年,雪霁初晴的一日谢清来访,却不是堂堂正正来的,他跳了窗子进她的卧房,来与她作别,又要去前线打仗了。
“你也太恣意妄为!”王秋裹着被子骂他,听上去一点威慑力都无。
他坐在她的梳妆镜前,反咬一口:“谁叫你从来不回信!”
他回建康后时时想起王秋,那些日子的相处,她并非唯一心动的人。
他常着人给她送信,在信上告诉她,王媗被弃养到庄子时他们就在山谷中见过,她说自己是救下小老虎的仙子,他觉得她心思纯善,性子活泼,可爱的很。
殊不知王媗只是学着王秋的脾气秉性与谢清相处,她有意攀附,修书给主家夫人,告之她已与谢家公子私定终身,这才让夫人将她从庄子接了回去。
虽然还是潦潦草草养着,却再也没放逐的意思了。
这是王媗作为家中不得宠的庶出,给自己争的前程。
谢清在成婚前已经知道王媗的筹谋,也没戳破,给了她体面,二人约定做一对名义夫妻。
他的每一封信王秋都看了,也信了,可还是不敢直视于他。
她咬牙切齿:“姐、夫、走、好、不、送!”
谢清不依不挠:“王媗使计嫁给我,我只当是助她逃离虎口,我们有名无实,无论如何她也管不着我!”
“我更管不着你!”王秋气得想哭,“简直莫名其妙!你既已有妻子,招惹我作甚!”
谢清气短:“我来就是想和你说一声,我与苏暝要去北方了……你个小女郎别急着嫁人!”
“用你操心!”王秋丢个枕头过去,他接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深深看她一眼,翻窗跑了。
王秋心里五味杂陈,拖着病恹恹的身体自己去关窗,走近了看到谢清留在梳妆台上一柄折扇,却不是当时那个。
她展开,扇面上的诗果然有所不同,只一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王秋暗骂:“脸都不要了这是。”
想丢出窗外,又迟迟下不了手,最后锁在了柜子里,眼不见心不烦。
这之后大半年过去,主家再无人问及王秋的婚事,父亲母亲倒有张罗,可无一人能入她的眼。
她成日里上山下河,与从前无异,只是每月多了个期盼,谢清的书信已装满一整个抽屉。
她知道他哪只胳膊受了伤,知道他哪日因何受了委屈,知道他冲锋陷阵时也会发怵,雁字回时也很想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从北风吹雪到草长莺飞,又到酷暑时传来收复了益州的消息,谢清的信中有了归期,这次比以往字数少了很多,他只说,苏暝那小子,没了。
王秋坐在王仔仔的山洞里读信,反复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
当初那个给她斟茶,又喝了她药酒的小将军,和他的幼弟一样一去不还。
王秋又想起初遇时他与谢清身披战甲打马而过的模样,朝着日出的方向,片刻不停地奔赴沙场。
她抹了一把面上的泪,对着王仔仔低喃:“愿谢清平安归来。”
他也确实平安归来,却不再是那个玉面郎君,整日邋里邋遢流连酒肆,很难见上一回。
王秋想起他曾说苏暝从前不爱板着脸,心里头很是酸涩,怕有朝一日也这样形容他,跟人说谢清从前有双会笑的眼睛。
颜舜华见女儿消沉,全数归罪于谢清,她问王秋:“前后统共与他见面不过三四回,怎的就对他情深似海了?”
王秋答不上来,心虚地低头挨训。
颜舜华道:“你这剃头挑子一头热,只怕爱上的、感动的,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个郎君,真实的谢清,你了解几分?能接受几分?”
王秋不想承认,自己的确寄情于那个意气风发、真实又鲜活的少年将军,排斥酒肆里不修边幅的醉汉。可抽屉中的信札又时时提醒着她,在无数个日夜给了她关于情爱最旖旎的遐想的,都是他。
最后,王秋决定与谢清好好谈一谈。
她在建康城里最大的酒楼找到他,他与狐朋狗友醉成一片,她好不容易挤到他身侧,拉住他衣袖问:“能不能与我单独说说话。”
旁人听见笑他:“又欠了哪家小女郎的风流债?”
他醉酒却也知道护着王秋:“莫污人清白!正经人家女郎由不得你们打趣说嘴。”
他踉跄着跟她来到连廊静谧处叙话。
王秋问:“可清醒着?可知我是谁?”
谢清露出久违的笑容:“王家阿秋,醉生梦死都记得的,不过你……好像长高了些。”
他伸手想捧住她的脸,她躲开了。
“我来是想问你,以后,你有何打算?”
谢清好不容易站稳身子,麻木地重复她的话:“以后……以后……谈何以后……我叔父为国为民殚精竭虑,落个功高遭忌的结果!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
他已然口不择言,吓得王秋赶忙去捂住他的嘴,怕有心之人听见。
谢清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即使醉酒,心口也泛起暖意。
他握住王秋的手,眼中恢复了片刻清明:“阿秋,你信不信我?”
王秋问:“你想说什么?”
谢清答:“叔父欲交权避祸,迁至新城,你若信我,与我一起离开建康,哪怕我再上不了战场,也能给你一世安稳。”
两个人就这样望着彼此,久久不言语。
还是王秋先开口,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信你,你一定要记得今晚的承诺。”
那晚,我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心动。
她心上的人,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情,似乎都来到尘埃落定的时刻,她认定要将自己的以后托付给这个人,全然将母亲的忠告当作了耳边风。
告别谢清,王秋怀着激动的心情跑进山里与王仔仔话别。
“你被人当作神兽,便庇佑这一方土地吧!也希望你能庇佑我的家人平安,庇佑我生生世世与谢清相守。”
她从不迷信,却在此刻诚心祈愿这一切能够实现,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个亲手喂大的王仔仔不是什么老虎,而是货真价实的上古神兽驺虞。
它初来此地化形时被凶兽所伤,机缘巧合被王秋救下来,为还她恩情,让她得偿所愿,每重活一世,都与谢清有斩不断的情缘,让她悔恨都来不及。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临别之际,颜舜华不愿送她,托她阿兄带话,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王秋听了直掉眼泪,王丛心里也不是滋味。
父母亲向来尊重兄妹俩的意愿,他整日与人清谈,妄求在兰亭中有一席之位,他们从未干涉,说人生是他自己的,该活出自己的模样。
可活出自己,就是去撞南墙吗?
颜舜华的原话是:“你兄妹二人一个性子,认准一条路就要走到底,拦是拦不住的。你只管去告诉她,累了就回家。”
王丛叹道:“阿秋啊,你记着,日子过不下去就回家来……”
王秋点头,整理了心情随谢清前往广陵,对以后的生活满是期待。
仲夏苦夜短,她期待落空。
绵绵秋雨中,她期待落空。
瓦上结霜时,她期待落空。
问他到底几时将她迎进门,他说后宅之事繁杂琐碎,只有王媗那般女郎应付得来,且与他的姑母婶姨们斗得不亦乐乎,而王秋,他不忍心陷她于阴险诡谲当中。
说来唏嘘,这一番折腾,倒是让王秋成了当初王媗写在纸笺的境遇。
头两年谢清是会来找她的。
他带她去泛舟,带她尝遍美食,跟她讲他与苏暝的趣事,还会小心翼翼牵住她的手,说:“阿秋,你是世间最懂我的人,没有你我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王秋,其实也有为他犹抱琵琶、转轴拨弦的乐女,为他写凤求凰、愿化蝶的才女,为他红袖飘香、步步生莲的舞女,更别提为他将后宅打理的井井有条,将他的姑母婶姨们治得服服帖帖的王媗。
王媗曾找过王秋一次,见了她,如颜舜华一般对她训话:“你千不该万不该对谢清那厮动了真心,他纵是对你有情,可他绝非良配,他对每一个恋慕他的女郎都能付出几分真情的。”
可不是嘛……
若是从前的王秋肯听劝,又怎会义无反顾抛家随他来了广陵。
谢清这个人,从不掩饰自己多情,从不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母亲当初怎么说的来着,说谢清这样的郎君,不乏有人前赴后继拱手奉上爱意,见得多了,自是不稀罕的。
母亲看人真准。
王秋深觉没脸回家。
她留着谢清那年写给自己的扇子,偶尔还会骗骗自己,指不定他哪日良心发现,转身来寻她,毕竟她才是世间最懂他的人。
王秋就这样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话里,一年又一年,直到建康传来消息——主家出事了!一夕间竟遭灭门之祸!
风雪夜里,谢清亲自送她回去。
他就是这样,在她对他的情谊要消磨殆尽时,又能为她倾尽全力。
他陪王秋回了庄子,那里早已没了人影,她连家人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前些时日她听过一些主家牵连进朝局的消息,她原是不太担心的,既然连自己都有耳闻,父亲母亲不可能毫无应对。
可眼前的景象令她心中大骇。
她跌跌撞撞跑向父亲书房,有一件事亟待证实——只要父亲的书架空了,不,只要没了那一摞他最珍爱的孤本,就证明他们是有余力应对的!
可整整齐齐的书架无异于给了她当头一棒!
王秋脱力地跌坐地下,谢清冲过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