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天边星子初现,月光溶溶笼住小院。
从县令府回来之后王秋一阵忙碌,浆洗了这两日的衣衫,收起晒好的桑木与何首乌,又喂了猫,同它玩闹一阵,留意到葛颂言时,已不知他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多久。
他点了一炉熏香驱蚊,手里空空无茶亦无酒,面上辨不出喜怒。
“这是怎么了?”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
葛颂言枯坐良久,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他说:“你若走了,我会很不习惯。”
原来他一直在想这事。
王秋觉得葛颂言还算有良心。
只是人的习惯总能改的,就像她曾习惯在山里无忧无虑过活,也曾习惯深居简出,日日翘首盼着谢清垂怜,而今则是习惯了四处游历,不问下一程去往何方。
她在葛颂言身边坐下:“当初你也不习惯拉拔一个小萝卜头,可你还是学着给我做药膳,教我读书识字,教我观人观心。”
“我总觉着你还是孩子,一眨眼却要及笄,有自己的方向了。”他顿了顿,道:“似乎每个人都比我早些意识到你长大了。”
葛颂言眉眼染上忧思,看得王秋有些失神。
当年那个少年已褪去青涩,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她的后盾。
他看她是“初长成”,她看他何尝不是。
王秋不喜这伤感的气氛,她想了想岔开话题:“对了,还有件事白日里我没跟你提到,我看了精诚医馆的名册,萧县令也在其中,看日子是他女儿落水之前去的。”
“名册?是访者名册还是患者名册?”
“应当是患者,我与赵离同往,只记下了我一人。”她有些拿不准,“该不会……萧县令也对五石散……”
“不会,”葛颂言果断道,“他没有服食五石散的迹象,且对此深恶痛绝。”
既然葛颂言这么说,王秋也不再多想。
只是见他如此笃定,忍不住道:“你对萧县令,倒与旁人不一般。”
何止不一般,可说是有着为其分忧解难的极大热忱。
葛颂言不否认:“虽然相处日子不长,但观其言行,是个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
“嗯……”王秋忍不住又小声嘟囔,“你对他女儿也不一般。”
上一个令他这样忙前忙后、尽心尽力照顾的人,还是她。
“你急着要走,是因我要娶萧若与吗?”他忽然问。
被他说中了,王秋差点冲口说出一句“是啊”,幸好忍住了。
她确实是这样想的,既然横竖都要去一趟北方,能在他迎娶萧若与之前走掉最好不过了,省的给自己平添烦忧。
然而她是不会当着他的面承认的。
她端出置身事外的态度:“这二者并不互为因果,我也并非以此刁难你,只是想劝你从长计议。你娶她是计谋,却也关乎你二人的名声。日后若是和离,各自另行嫁娶,彼此的另一半不会介怀吗?”
“会介怀吗?”他反问,眸中有她也有碎月。
王秋一时语塞,葛颂言又道:“萧若与的情郎定然不会介怀。”
对了,还有这么一号人。
萧若与落水那日王秋听人说起过他,后来就无人提及。
“你们的筹谋他都知道吗?”王秋好奇。
“萧延已修书给他。”
“他去哪了?这些日子也没见着过他,是躲起来伤心了?”
葛颂言失笑:“怎会躲起来?是萧延举荐他去参加州郡辟召了。他出生寒门,萧廷一直看不上他,州郡辟召对他而言是个机会,必须得去,这才顾不上照顾萧若与。这几日,他就该回来了。”
“如此甚好,”王秋看过不少寒门子与贵女的话本,“他有了功名就能挺直腰杆求娶佳人。”
葛颂言把话题绕回她身上:“你何不等等我?待医馆稳妥后我陪你去寻亲。”
王秋眨巴着眼睛道:“你一直想有间自己的医馆,这一路走来我看得出你最属意这里,也真心想为这里的百姓做点事,哪怕困难重重你都愿意克服,眼下是个极好的契机,我不想你因我改变主意。”
话是没错,可葛颂言终究对她放心不下:“北方有战事,你独自一人……”
“无需担心,”王秋笑起来,“我定然会离战场远远的!你还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吗?吃不了亏的!”
葛颂言仍是不安,却也知道她认准的事,说不动。
王秋未见过葛颂言这样恍惚,心里有些松软,忽然就想跟他保证自己一定会回来。
最终还是忍住了。
一来一回,不知会是个什么光景,她保证不了任何。
葛颂言侧过脸看着她,这些年相处,他俩多半是嘻嘻闹闹的过日子,少有安静下来的时候。
王秋正低着头,心想自己这辈子一遇上葛颂言就赖着不放,借由学本事和攒银子来获得安全感,情呀爱呀的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即便心里有葛颂言,可他也不是她的方向,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她还不明白这番醒悟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葛颂言的手抚上她的头顶,轻轻摸摸她,语气也轻轻的:“可要记着,我,挂念你。”
“不敢忘。”
*
后两日一切如常,谁都没再提起月夜里简短的告别。
葛颂言早出晚归,心思都在萧若与和医馆上,王秋抄书、备药度日,闲下来就去探访名册上的人。
每回出门赵离都跟着王秋,纵使一言不发也不失为一张绝佳通行证,谁见了都需给他几分薄面。
可惜两人多半是无功而返。没有真材实料,仅凭三言两语可劝不动林纾和的贵客们戒掉他的五石散。
到了第三日如约去精诚医馆取药,更是连林纾和的面都没见到,在门前就被小厮打发了。
王秋捧着“神药”一筹莫展:“这该如何是好?我辨得出林纾和的五石散是何配方,却不能改良售卖,还是帮不上葛颂言的忙。”
赵离不屑:“既然无计可施就不要施了,我带你去霁远酒楼吃香的喝辣的!”
他伸手过来要拉王秋,被她躲开了:“我不喝辣的,再说了,你替我付了药钱,我还不知怎么还你,不能一再欠你。”
赵离爱钱,却不爱听人与他计较钱,闷声道:“世人都说钱本粪土,莫要为其所累,阿秋,你不妨也豁达些,别计较财物。”
王秋气笑了:“世人上下嘴皮一碰张口就来,我若当真了才是痴傻,衣食住行哪处缺的了钱财?你赵氏若不计较,为何违背朝廷法纪也要私自开矿?”
她语气太过愤慨,赵离一时半会都没接上话。
王秋自觉有些失言,往回找补:“我对事不对人的……只是看不惯有些名士明明自己养尊处优,却要呼吁穷苦百姓视金钱如粪土。”
“阿秋啊……”赵离幽幽道,“你可真不像个未及笄的小女郎。”
可不是么,王秋在心里回,两世年岁加起来,做你娘都绰绰有余。
赵离仰面对着日头:“你看,都到了中饭的时辰了,走吧!吃饱了你才能接着针砭时弊!”
“我可没有!”
“你就听我的,去那霁远酒楼不会白走一遭的。”
王秋虽是不愿再欠赵离,可也对霁远酒楼早有耳闻,有些嘴馋,哼道:“怎么?那里还能有凤髓龙肝?”
“霁远酒楼多有名士聚集,”赵离指着她手中的药包,道:“凑一起服食五石散。”
“不早说!”王秋眼睛一亮。
*
霁远酒楼高十丈,有屋十余间,与芃桥相隔不远。
楼内有多位名士留下墨宝,是南北旅人前来拜谒及巡礼的圣地。
王秋与赵离入座雅间,竖直了耳朵探听周围的声响。
奈何隔音太好,不知不觉间吃下一整盘羊羹也未听出什么。
于是二人决定在酒楼里四处走走。
他俩沿着游廊拾级而上,一时挤到人堆里对着畅谈玄学的名士叹为观止,一时驻足他人门前,侧耳偷听屋内的动静。
待行至廊上一株海棠前,王秋忽地留意到墙上挂着一幅熟悉的画作。
画中风光旖旎,一轮明月攀上丛山峻岭,秋叶纷飞中,凉夜如水般在人眼前铺陈展开,如同身临其境。
这是王媗的画!
王秋忙不迭近前查看,却发现原先有她名讳那处被磨花了,只余一副词不达意的题辞。
她痴痴地摩挲着画,惝恍如见故人。
“你喜欢这幅画?”赵离立于阶前,也忍不住对画中景色生出赞叹。
王秋颔首:“欣羡已久。”
“那还不好说,我买给你!”
他唤来酒楼的堂倌问话:“墙上这画卖吗?”
堂倌黠慧,认出他是贵人:“得您青眼是它的福气,我这就给您取下来,这画不值钱,您收下便是。”
王秋盯着堂倌将口中“不值钱”的画取下来,心里慨叹着明珠蒙尘,它挂在此处居然是为了挡住墙上一段裂纹。
“你来,”王秋唤赵离来看,“这里原先有个印章,印着王媗,这画不是题字的王数所画。”
“竟是如此,”赵离感叹,“不过你这么喜欢这画是为何?”
往事又猝不及防撞入脑海,王秋透过画看着前世,轻声道:“我曾经,住在这画中的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