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无风，精诚医馆大门紧闭。
王秋与赵离敲了半天，左等右等都无人来应。
赵离闲得无聊拿王秋消遣：“看你这眉头皱的，可是后悔方才与葛颂言拌嘴？”
王秋心里本就酸涩，剜了赵离一眼：“你觉着自己很会察言观色还是怎么着？有这闲心不如想想怎么进去！”
说完哼一声，兀自往街巷西边走去。
“这就走了？”赵离忙不迭跟上她的脚步，“不再想想其他法子了？”
“谁说要走了，昨日我在芃桥上瞧清楚了医馆的地形，从西边绕到背巷去就是后门。”
赵离嗤笑：“找到后门又有何用？还不是进不去？”
“那就翻墙，后门墙矮。”
绕至背巷，王秋还是依礼先敲门，未想这次等了片刻就有一小厮骂骂咧咧开了门：“是谁这般不懂规矩！”
一看是生面孔，小厮不由分说就要撵人。
好容易得了机会，哪能轻易让他撵走，王秋眼疾手快挡住门：“这位小哥，就让我见林神医一面吧！”
小厮不胜其烦：“今日医馆要招呼贵人，哪有工夫见你！”说罢就来推她。
“别动手啊！”赵离忽地从王秋身后窜出来，挡在了她和小厮之间，“我和我妹子未必不是贵人！”
“对啊对啊！”王秋自他身后探出头，与赵离一唱一和，“小哥，我积病多年，已寻遍江南名医，听闻林医师的丹药玄妙无穷，能治百病，还请代为通传……”
见小厮不为所动，她又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我哥为了我散尽千金亦是无怨无悔的！”
小厮定睛打量赵离的行头，随后一挑眉：“二位在此稍后。”
门又关上了。
“有戏！”王秋稍显激动。
“而后呢？”赵离问，“林纾和再是个庸医，总能瞧得出你有病没病吧？到时你如何圆谎？”
“无需圆谎，我积病是真。”她说的轻飘飘。
赵离一怔，凝神看她，想看出这话几分真假。
“昨儿个你不是想让我详细说说药人是怎么回事吗？其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替人试药。干我们这个行当的，有个沉疴宿疾不稀奇。”
赵离的神色从吊儿郎当变得正经起来，他想不通这小女郎谈起此事怎能一派轻松，顿了顿，还是与她打趣道：“这还是个正经行当了？听你语气还挺骄傲？”
王秋扬了扬小脸：“那是，我靠自己挣钱。虽说是比寻常行当危险了些，不过回报也高！”
赵离感叹：“我走南闯北这些年，见过靠自己挣钱的女郎，却未见过做药人的女郎，你大可以植桑织纫、买卖经商……”
王秋打断他：“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一来我手笨，二来没资本，三嘛……赋税重，亦非我能承担。”
“你家里……”他想管管闲事。
王秋示意他噤声：“人来了！”
小厮打开门：“二位里边请！”
*
精诚医馆的后堂是一间古朴的屋子。
王秋趁主人没来，这摸摸那看看，未寻到稀奇之处，只觉得堂上一副“悬壶济世”的匾额颇为讽刺。
赵离从进门起就没再说话，脸上也没了平日里的轻浮，不动如山地稳坐藤椅之上。
少顷，小厮引着一位白袍医师缓步而来，问过王秋姓名后便登记在册。
王秋屏声敛息打量着林纾和，却怎么都瞧不出他是什么年纪。
跟在葛颂言身边这么多年，她看人皮相骨相没有八分也有七分准，可眼前这人却虚实难测。
他的面容冰清玉润，本该是个俊秀的，然而血不华色，魂不守舍，看人时眼神空洞，落座后直不起腰背，形若魍魉，似是命不久矣。
王秋腹诽，这是谁给谁瞧病啊！
小厮摆好了脉枕，示意她上前。
赵离与王秋一起凑过去。
林纾和的视线在他二人间游移一阵，随后将三指放在了王秋的腕上，闭了眼睛。
一时间，屋里只余鼻息声。
王秋借机更细致地端量起林纾和。
他的眼下与额间均无皱纹，脖颈处纹路却是清晰可怖。
他的手指粗糙有力，手背上布满褐色的斑。
怪哉。
像是一个年轻的魂魄在拼命抵抗垂老的躯体。
“你是药人。”林纾和睁开眼，慢吞吞收回了手。
王秋和赵离交换了一个错愕的眼神——看来这人并非全然是个庸医。
“治不了，你走吧。”林纾和道。
他的语气淡淡的，视线也不再分给他们，而是飘向窗外随风摇晃的柳枝。
“我乃巴郡赵氏，”赵离忽地自报家门，“诊金你尽管开口，只要能治好我妹子，散尽千金亦是无怨无悔的！”
这要不是王秋原话，她差点被他那义薄云天的气势感动了。
“富贵人家怎会将女儿送去做药人？”林纾和冷笑。
“这……”赵离随机应变道，“不错，她不是我妹子，她是我未过门的小娘子，你直说吧，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林纾和倒也坦诚：“她曾三患险症，虽然都救回来了，却难保日后不会复发。救她之人医术在我之上，我劝你将她送回那人身边接着调养，还有……她早年就伤了根本，难以孕育。”
赵离的表情从惊异转为愤怒，忍不住想要揍一拳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医师——王秋到底还是个小女郎，怎由他这般空口妄言。
王秋见状一把拉住赵离，用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此话不假，我心里有数。”
她转头又对林纾和道：“神医，我此次前来就是想求药，听闻神医的神药能治不孕之症。”
赵离一听，立马跟王秋打配合，从自己手上摘下个金指环，“啪嗒”一声脆响放在了林纾和面前，倨傲地看着他：“这是定金。”
后者终于有了些精神，捏起指环掂量了一下：“三日后来取药。”
说完，他示意小厮送客，自顾自揣上指环走了。
王秋觉着就这样回去心有不甘，遂拉住小厮问：“小哥，这神药三日才能备好吗？我实在心急，可否请小哥你催一催神医……”
“催？”小厮拔高音量，“求药的人多了去了，都是贵人，神医是看你可怜才应允，你还催上了！”
王秋从袖袋里取了几张钱塞给他：“要不这样，求你给我瞧一眼名册，我不催神医，总可以去求其他人吧！”
“这不合规矩……”小厮咕哝道。
王秋一咬牙又取出一粒金豆子：“就当做善事！”
*
从医馆出来，赵离就成了狗皮膏药粘在王秋身上，赶也赶不走。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看看你接下来要寻什么乐子啊！”
“我可不是在寻乐子！而且，你既然不愿碰五石散，还是别再掺和了。那金指环，回头我想办法还你。”
“不用，那玩意儿我要多少有多少。”
“是吗？”王秋停下脚步问他，“我说什么你都要多少有多少，那我问你要的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带来了吗？”她伸手向他讨要。
“阿秋，我是家财万贯，但我不是傻子啊！你真当我不知道那就是五石散啊！”
小女郎挠挠头，假装自己不尴尬：“我还有事，先走了。”
赵离跟上：“不管你接下来要做什么，算我一个！”
他一路跟王秋插科打诨走回了住处，一进门，院子里相当热闹，萧县令和他女儿来访。
“阿秋回来了！”
王秋没想到最先向她迎来的竟是萧家的蔷薇花，还喊得这般亲切。
萧若与此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一身水红色对襟宽袖锦衣，下摆坠饰着珊瑚珠，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瞧着已无病色，如新嫁娘般双颊桃粉，灿若春华，一旁的赵离霎时间眼睛就直了。
她热络地揽住王秋：“父亲设宴家中，想邀颂言与你到府一叙，我们一直在等你呢！”
放在过去，王秋听到这话定要回敬一句：“笑话，我走时可没说过回来用午饭，你们若是等不到我还不吃了？”
可今时不比从前，她不是有父母亲撑腰的士族女郎，是个实打实的身世飘零的药人，她挣开萧若与的手：“我就不去了，这一上午东奔西跑的，有点累，我得回屋歇着了，你们吃好喝好啊！”
“我也不去，”葛颂言黑着一张脸，问她，“你哪不舒服？我给你炖个汤？”
炖你个头！王秋暗骂，我心里不舒服！你炖你娘子和丈人给我喝吧！
她看也不看葛颂言，只跟萧县令赔了礼，随后大步往自己屋子里走。
“阿秋……”萧若与又来拉她，“这是我与父亲的一片心意，感谢你们为落星县百姓的付出。”
王秋搜肠刮肚想说点难听话，被赵离适时拦截了。
他嬉皮笑脸跑到王秋身侧：“她去她去！她付出一上午了！”说罢推着王秋折返至院门处：“她乘我的轿撵过去，我们县令府门前见。”
“你又想挨打是不是？”王秋凶他。
赵离小声道：“带我去，金指环就不用还了。”
“不要脸，你这淫贼就是看上人家萧蔷薇了！”
“什么萧蔷薇，她叫萧若与，连我都知道。”
王秋想抽他一巴掌，却被他按住：“走吧！当我欠你一次！”
“不去！”
他枉顾她的挣扎，大声朝院内众人道：“萧大人，我保准把人带到！对了，不介意多我一张嘴吃饭吧？”
萧县令脾气好，笑呵呵应承下来。
王秋被赵离连推带拉上了轿撵，正要骂他，帷幔一掀，葛颂言长腿一跨坐了进来：“一起。”
“好啊！我这里宽敞！”赵离唇角扬着，眼里却无一丝笑意。
他看着葛颂言，心里想着就是这个人模狗样的东西，让可怜的小女郎做药人，真是丧尽天良！
轿撵缓缓动了起来，窗帘上的流苏轻摆，王秋的心也有些摇摆，她用余光看着葛颂言，不知他此举是何意。
“你一上午东奔西跑为落星县百姓付出什么了，说来听听。”葛颂言沉着声，她看出他心情不佳。
“也没什么。”赵离抢着回答。不知他发了什么癫，一把拉过王秋的手：“只是我陪她去精诚医馆走了一趟。那神棍林纾和说，她做药人这些年的顽疾难愈，我听了很是心疼，不知她是吃了多少苦……哎，不过好在如今有我了，我不在意她能不能生育。”
王秋抽回手：“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