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要去找谁?”
早上出门前,王秋被葛颂言喊住了。
“赵离,我和他有事要办。”
葛颂言一个箭步从屋里跨出来:“你和他有什么事!”
王秋看他一副大敌当前的表情,心道赵离的风评怕是已传遍整个落星县了。
“你放心,是跟医馆有关的事,无关乎他那些伤风败俗的喜好。”
她说完就往大门处走去。
葛颂言的脸色并没有转晴:“回来!医馆的事怎会与他有牵扯,说清楚!”
王秋不得不折返回来,耐着性子解说:“昨日我打听过了,在林纾和眼皮子底下开医馆委实不易,这两年就没谁做成过。那些名士不就是要他的五石散嘛!若是别处有更好的货,价格还便宜,他们就不用吊死在林纾和一棵树上了,咱们开医馆就容易多了,是这个理不?”
葛颂言平静地听着,眼睛一直盯着她的额头。
王秋见他对自己的话一点都不意外,猜到萧县令肯定早跟他分析过了开医馆的利害。
“啪!”葛颂言伸手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你是想与赵离联手吗?你可知五石散服用不当会致死!”
王秋吃痛,捂着额头委屈道:“谁人不知五石散服用不当会致死!可那些名士还不是趋之若鹜!他们自己要上赶着送死,怪我做什么?我只是为了医馆能顺顺当当开起来,落星县百姓能安心看病!”
“那你可有想过,你便宜售卖五石散,原先买不起的百姓也会为了效仿名士争相求购,届时会有更多人遭受其害!”
王秋还是觉得委屈,口不择言道:“若百姓愚蠢到连这也要效仿,那就是活该!反正不是因五石散而死就是因看不起病而死!都得死!”
“别说气话!”葛颂言伸手,王秋当他又要弹自己脑门,赶紧躲开了。
他缓缓放下手,语气柔和了些:“我和萧延在想对策了。”
“有何对策?”王秋不悦道,“你们的对策就是,放消息出去说你留在落星县是为了给他做女婿,这样一来即便你在衙门里偷偷开医馆,对外也能另有一套说辞?”
“此乃缓兵之计,待医馆开起来他们就不能再干涉了,那时候是民心所向,又有朝廷支持,无需明火执仗就能解决此事。”
王秋不是想不通这一点,只是她在意的另有其事:“这样一来你就坐实了县令女婿的身份!”
葛颂言摇头:“萧若与患有癔症,一日之中清醒不足两个时辰,我与她有名无实……”
“得了吧!”听见“有名无实”四个字,王秋心里就一股子邪火,谢清也曾拿这个说辞来搪塞她。
“萧若与患的又不是疑难杂症,改日治好了你俩就是伉俪一双,十里八村的佳话一段!”她喉咙酸涩,好像生吞了几大口酸黄瓜那么酸。
他独善其身时她还能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边,若他成了家她还跟着,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她何苦一再走上这样的路?
“罢了……”她面上满是不符合年纪的忧愁,看得葛颂言莫名揪心。
他尚未理清自己缘何会有这样的感受,院里走进个不请自来的赵离,也不知听去了多少。
“啊!”赵离长叹道,“我来得真是时候啊!”
王秋谁也不搭理,独自一人走出门去,心里想的、怨的,都是谢清,若不是他,自己哪会如惊弓之鸟,一听见“有名无实”便炸了毛。
其实被谢清迷了心智那日,她先遇见的,是苏瞑。
当时捷报传遍大街小巷,家家摆酒设宴,王秋也给王仔仔备了更多的口粮,带上自己酿的药酒,进山去跟它分享喜讯去了。
只是还未走到山洞,就看到了里面透出来的火光。
王秋慢吞吞靠近,本想先偷看下,谁知道王仔仔闻着味儿就出来寻她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黑衣郎君。
那人眉目俊朗,身高腿长,虽未着军服,可气质正直无邪,风骨奇伟,一眼就辨得出是军人。
他看着王秋,眼神中没有诧异,对她此时出现在此地毫不意外。
“你是何人?”王秋问他。
“过路人。”他答,转身走回山洞。
寒风吹得王秋身上一激灵,只好也提步进了山洞,想烤烤火,顺便再问他几句。
身后,王仔仔亦步亦趋跟着,给足了她安全感。
洞内果然暖和,可打眼一看,这人是把山洞当家了。
有草席还有干粮,炭火上还烧着热茶。
倒像王秋冒昧打扰了。
王仔仔用鼻子拱着包袱,王秋将风干肉拿出来给它,顺便跟他搭话:“你为何歇在此处,不冷吗?”
“有炭火,有热茶。”他说着还倒了一杯递给王秋。
她接过,暖着手,没喝。
那人看出她的心思,道:“你放心喝。”
王秋不置可否,余光瞧见草席角落里堆着一副战甲,遂问道:“你是刚打了胜仗回来的吗?”
他犹豫片刻,应了。
是北府兵!
王秋再看他眼神都充满了崇敬。
她从腰间取下小酒壶:“这是我跟着庄子里的医师学着酿的药酒,有活血化淤的功效,尝尝吧?”
活血化淤不假,只是后半句功效没说,就是喝了之后人不能激动,容易晕。
尊敬归尊敬,王秋独自出门时向来是有些戒备的。
黑衣郎君不疑有他,一杯又一杯饮尽了药酒,王秋见状也渐渐放下紧张。
“前些日子大家都说建康保不住了,怕得夜不能寐……还好有你们!”王秋情不自禁叹道,“你不知道大家听闻捷报有多欢欣鼓舞,不仅仅是因为保住了家,还因为我们有了强大的军队!”
他低着头,耐心地听着,眸光流转,里面有王秋也有跳动的火光。
王秋又问:“打了胜仗,不该庆祝吗?你为何独自躲在这里?”
他默然少顷,开了口:“幼弟战死,我无颜回家面对亲人。”
未曾想会得到如此答案,王秋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劝道:“他用性命换我等安康,是大英雄!可是……可是这里是我主家产业,私人地界,让旁人发现是要将你撵走的,不如……你和我回庄子里去好吗?想清净几日便住几日,不会有人打扰。等你想回家了再回去,你的亲人必定不忍你在此处挨冻。”
他正要回答,洞口却传来另一道声音:“可让我找到你了!”
两个人齐齐循声望过去——是不久前王秋在城门处看到的玉面郎君!
若是颜舜华在场,一定看得出女儿此时的心潮澎湃与燥热难当,也可替她掩饰一二,而现下却只得靠她自己,她只好低下头,去跟鞋尖沾染的霜雪较劲。
从两人的交谈中,王秋听出他们受封后这黑衣郎君就没了踪影,他找了他很久,才在此处觅到行踪。
“这就是你小子抛下一切躲起来的原因吗?”他绕过黑衣郎君,朝王秋走来两步,手中折扇也指着她的方向,“藏娇不用金屋,却在石洞里,岂不委屈了女郎?”
王秋下意识摆了摆双手:“我不是……”
旋即反应过来,他们那么熟悉,他定然知道他痛失手足不愿归家,几句戏谑不过是给他找个台阶。
黑衣郎君板着脸下了逐客令:“你走,我不回去。”
玉面郎君也不恼,笑笑地看着王秋,问:“你是王家女郎吧?让我猜猜……嗯……可是那位爱书成痴的王大人家眷?”
他说的不是主家王大人,而是王秋的父亲王乐风。
小女郎红着脸点头:“我叫王秋。”
他喊得极其自然:“阿秋,你可得替我劝劝我这友人,有家不回,躲起来徒惹人担心。”
不等她答话,黑衣郎君来了脾气,猛地站起身:“一个二个多管闲事,都给我走!”
话音刚落,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没了动静。
王秋不好意思地挠头:“他喝了我的药酒,激动起来便会如此……血气上涌,一着急……就、就晕了。”
“哈哈哈哈哈!战场上以一当百的将军居然着了一个小女郎的道,王家阿秋不一般!”
王秋怕他误会,赶忙道:“我不会害人,只是独自出门在外,怕遇上坏人。”
“哦?”他抬眼看她:“那你此番与我和盘托出,就不怕我是坏人?”
“我已知晓你二人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必然不会于我一个小女郎难堪,再说了,我还有只老虎!”
王仔仔软绵绵趴在一旁,如一个百无聊赖的看客,对眼前的戏码豪无兴致。
“快过来!”王秋唤它两声,它意识到要“干活”,不情不愿抖抖毛走近。
王秋道:“将你的友人扶到它背上吧!我方才已承诺他可以在庄子里住下,你若不放心,亦可与我一道回去。”
玉面郎君将手中折扇递给她:“帮我拿着。”
接着动作利索地将地上的人扶到了王仔仔背上。
一股清洌的雪松香气扑面而来,不知是扇子上的,还是他身上的。王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心跳不可抑制地变快许多,这感觉陌生的很。
“好了,”他为黑衣郎君摆了个舒适的姿势,“走吧,我随你一道回去,帮你解释一二,也该谢过王大人。”
王仔仔摇摇尾巴踱步走出洞口,王秋与他落后两步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郎君如何称呼?”
“我姓谢,阿秋和这小子一样叫我子澄便可。”
他指着黑衣郎君:“这小子叫苏暝,别看他一直板着个脸,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谢子澄,苏暝,她默默记下。
“对了,”王秋问,“你们之前来过山中吗?为何我感觉你二人如此熟悉地形……”似乎也熟悉王仔仔。
“不错,儿时便来过。”
难怪。
王秋还想问他从前可有见过自己,却见他忽然顿足,凑近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她眼前:“阿秋可愿把扇子还我?”
王秋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紧握着那柄折扇,连忙塞回他手里。
他接过扇子展开来,扇面是五柳先生的诗:“我闲来无事自己誊抄的,阿秋若是喜欢便拿一副自己的字来换。”
王秋瞄了一眼他的字,心道若父亲看见了必定要赞上两句。
“郎君慷慨,可惜我的字拿不出手。”
他收了扇子,端量王秋一阵:“我唤你阿秋,你却不愿叫我子澄,可是觉得我逾矩?你若不喜,我还是称一声女郎。”
再推脱倒显得是她扭捏了。
王秋按捺住悸动,喊一声:“子澄。”一颗心都柔软下来。
他冁然而笑,她一时看呆了去。
山中那流云雪峰、茫茫银霜此刻都失了颜色,平日里落在她眼里的美景悉数成了衬托他的背景。
许是她的注视太过明目张胆,他回看:“阿秋冷吗?”
“还好。”来时喝了热饮暖身,方才在山洞里又烤了炭火,王秋现下是不觉得冷的。
“脸都冻红了。”他语带调侃,分明是看懂了她究竟为何而脸红。
王秋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言,脚下都有些虚浮。
怪哉怪哉,从小到大她都未有这般感觉,谢子澄举手投足都牵动她思绪,一言一笑都触动她心神。
她想起丫头小九对情郎的描述,想起看过所有的情爱话本,最后又想起一句诗——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便是心动吗?
没有英雄救美,没有同生共死,彼此交换姓名连一刻都不到。
“当心脚下路滑。”他提醒道。
“哎。”王秋应着。
这条小路她不知要比他熟悉多少,可眼下真希望自己没那么熟悉,若是一着不慎跌倒,他或许会扶着自己呢?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
然后二人执手相看,就此展开一段好姻缘。
王秋察觉到自己脸颊愈发地烫了,她为此感到羞愧。
忽地,谢子澄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她的眉间:“小小女郎,皱什么眉头。”
指尖微凉,搅乱她刚要平息的心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