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南,碧水连天。
一只画舸泊于桥下,舸中人伴书而眠。
三两少女行经桥上,罗裙飘飘,楚腰纤纤。
芃桥之南,是落星县最大的早市集,虽比不上建康热闹繁华,但早点、小食一应俱全,蔬果、谷获无一不备,漫步其中很难空手而归。
芃桥以北就不一样了,那里原先是一条商铺林立的街道,而今风雨萧条、人迹罕至,酒楼茶舍皆挂着出售的告示,唯有医馆门前总有人长跪不起、嚎天喊地。
这事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宅心仁厚的老医师身故前,将自己倾注了一生心血的精诚医馆交给了亲授弟子林纾和,不料他迷上修仙之道,整日与一些名士聚在一起服食五石散。
人看着确实有些飘飘欲仙的意味了,然荒废了医术,屡次误诊,后来更是为了满足自己穷奢极欲的作风,开出了天价诊金,害得落星县百姓苦不堪言,常聚在医馆门前哭号,害得周边商户门都不敢开。
萧县令也不是没想过办法,他年年求朝廷派医官来郡县衙门坐诊,可此举只能抵得一时渴,要根治,还得有清正廉明的良医常驻落星县才行。
也不是没有良医,其实林纾和手下就有不少医师早看不惯他,可他有世家大族庇护,这个世道,别说一般庶民了,朝廷都仰赖着世族门阀,因此谁也动他不得。
以上,是王秋在早市里吃了豆粥、胡饼、丸子汤,还买了一大筐蔬果打探来的消息。
她立于芃桥之上,望向医馆,见有宽衣博带的名士自后门而入,又有马车送来烟纱薄衣的少年少女,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哪里像是医馆,说是寻花问柳之地也不为过……
要与这样缺德的医师交锋,上门胡闹自是讨不着好的。
或可从五石散入手。
王秋想到一个人。
*
陆仙公还在落星县时,有不少名士前来听他讲道,其中有一人名唤赵离,自巴郡而来。
此人一双凤眼顾盼生辉,面容俊美仿若谪仙,偏生了一副淫邪性子。若非那日王秋在庭院洒扫,也不会亲眼目睹了他在假山山洞里调戏小娘子。
别人家的小娘子。
前后三位小娘子。
当时王秋举着扫帚围着假山追了他数圈都没打到人。
气得骂他:“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你才有病,专坏人好事!”赵离边系衣带边逃跑。
“厚颜无耻!”王秋见追不上他,一使力将扫帚扔了出去,砸中了他的脚踝。
“啊——”
赵离被绊倒在地,本就没有系好的衣带彻底散开,露出了大半个雪白的肩膀,凤眼潮红,怒斥王秋:“你这刁悍女郎!我得罪你了?”
这动静引来不少人围观,三位小娘子也赫然在列。
见到人证,王秋气势十足:“你自己说你做了什么!”
赵离不以为意:“我不过是想与陈氏、许氏、魏氏欢好,与你何干?”
王秋闻言呆立当场。
她活了两世,从未见过有人能堂而皇之地说出这般荒诞的话。
“哈哈哈哈哈……”围观的一位名士发出爽朗的笑声,“赵兄好雅兴!今日你便将陈氏带回去吧!”
王秋目瞪口呆,“雅”字是这样用的?
赵离爬起来整好仪容,朝那位名士作揖:“自不会亏待了兄台,稍后就送绝色美人到兄台府上。”
名士潇洒挥手:“成人之美罢了!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啊!”
一旁看热闹的葛会理清了原委,出来打圆场,安抚了赵离几句,又帮王秋捡起扫帚,众人便散了。
“我的□□呢?”剩下他二人时,王秋握拳道。
“要那干啥?”葛会不解。
“毒死他们!”
“切莫浪费,”葛会拍拍她,“他的□□指定比你多,能毒死你好几千回那么多,莫生事端。”
“此话怎讲?”王秋虚心问道。
葛会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来:“巴郡赵氏来头不小,铜、铁、金、银、丹砂、还有各类石矿开采,都是他祖上传下来的产业,遍及南北各地,你猜猜,他有多少我们千金难求的好料?”
*
五石散——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也。
有人以它养生,有人用它益阳,王秋思来想去,觉得赵离占尽天时地利,加之那般好色,定是深谙此道。
要是能与他合作,那林纾和就不再是落星县唯一的货源,士族对他的仰仗自然就少了。
就是不知如何搭上他这条线。
王秋隐约记得,有几日葛颂言忙到夜里才回来,说是矿上送来的伤患病情颇重,不知是不是赵离矿上的人。
她决意去县令府打探一二。
谁知葛颂言当日出诊不在,其他人对此事全然不知,叫她白走一趟。
王秋丧气地蹲在县令府外等着葛颂言,半晌也不见他归来,光闻着院内的蔷薇花香了。
日落山间,街对面的卖纯羹的食肆都已打烊,她整个人隐没在树影中时,身边多了一人。
那人也蹲了下来,还顺手扯下墙内伸出的一只蔷薇,拔了刺衔于口中。
竟是赵离!
王秋挠着头皮算计他一下午了,居然在这碰上了!
虽说尚未想到好的对策,但是缓和下关系总是没错的。
“赵郎君怎么在这?”王秋笑眯眯问他。
“你能在这,我怎么不能在这?”赵离最厌烦别人讨好卖乖,心道这刁悍女郎定是知晓了自己的来历,巴结来了。
王秋自认是个能屈能伸的,她压住怒意:“赵郎君因为上回的事对我有气,我晓得的,是我逾矩了,你别往心里去。”
他轻蔑地看着她,不搭腔。
“让我们忘却不快,重新认识,我叫王秋。”
“我管你叫什么。”赵离说话时取下了嘴里的蔷薇,说完又衔着花瓣玩。
王秋见他不识好歹,也不愿再热脸贴冷屁股,吓唬他:“这蔷薇说不准是有毒的,你就吃吧!”
赵离被呛了一句反而看她顺眼了些,道:“有毒没毒尝尝才知道。”
边说,边浑不在意地用嘴一瓣一瓣将花剥秃了。
他这话几乎贯穿了王秋的药人生涯,令她看他的眼神不禁多了分亲切。
“你贼眉鼠眼蹲在这做什么?”赵离问道。
“你才贼眉鼠眼!我赏花呢!”
“骗谁啊?”他把光秃秃的花枝丢到王秋头顶上,“你方才肯定没想什么好事,我一来就看到了,你脸上写着‘心术不端’四个字。”
“呸!要说心术不端,谁能比得上你!”王秋讥诮道。
“我是啊!”赵离坦荡荡承认,“我听说萧县令家有个如花似玉的女郎,还是个失心疯,这不是想趁天黑了来看看能不能翻墙进去瞧瞧。”
王秋再一次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了。
他用胳膊肘怼她,凤眼轻佻:“哎,你见过那失心疯的女郎吗?是不是像传闻中那么如花似玉?”
王秋默默蹲远了一些,暗暗地想,一定还有其他办法搞到五石散,不需要跟这样的人攀关系。
“问你话呢,你见过她吗?”赵离挪近半分。
王秋依旧不言语,于是他自己得出个结论:“肯定是比你美艳,要不你也不会醋意大发,巴巴守在这听墙角。”
“我醋意大发听墙角?”王秋杏眼圆睁,带着一丝被戳破的羞恼。
赵离一看,更是胸有成竹了:“因为萧延招你师兄葛颂言做婿!我猜得对不?”
“不对!”王秋偷换话题,“我与葛颂言并非师兄妹,我是他的药人。”
赵离果然被带跑偏了思路:“药人?你是药人?我头一回见着药人,详细说说?”
“没什么好说的。你只需知道葛颂言与你相识的那些名士不同,他才不会将女子视为可以随意送人的玩物,你来这可占不上便宜。”
斜阳落尽,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赵离起身倚在树上,懒洋洋道:“葛颂言竟如此不知趣么……”
王秋抬头看他,看不见表情,只有黑黢黢的剪影,捡了一颗小石子砸他:“就你知趣!”
他接住了:“是啊!我多知趣啊!我就喜欢拆散那些个郎情妾意的,你没试过抢别人喜爱的东西吗?”
与他讲理无异于白费口舌,王秋翻了个白眼:“你来前是不是五石散吃多了?”
“咦!”赵离仿似听到了什么恶心的事,“我才不吃那玩意儿!”
他真是从头到尾都出乎人意料之外……
“我赵家家风严谨,严令禁止服食五石散!”
但是没有严令禁止染指别人家小娘子,王秋腹诽。
既然与他再无话可说,她挥手告辞:“赵郎君,天色不早了,我先行一步。”
赵离觉着这小女郎委实稀罕有趣,一改先前对她的不屑:“我送送你。”
“大可不必,你忙你的。”
她越是躲,他越要寻她的乐子:“我不着急,我跟你投缘,再聊聊。”
“聊什么?”王秋戒备地看他。
“你可知落星县还有哪对夫妻情比金坚?”
……
王秋抬脚去踢他,被他躲开了。
“阿秋,莫要这般粗鲁!上回你打得我脚踝上还有淤青,你要不要看看?”
他作势要掀衣袍,王秋骂道:“滚远点!”
她视他如洪水猛兽,他就更没皮没脸凑上去:“阿秋,作为交换你也可以让我帮忙啊!”
王秋到底不是真的小女郎,觉察到赵离这厮你越怕他他就变本加厉,索性反过来逗他:“是吗?那你有没有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我正需要。”
“那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赵离趾高气昂,“你就问我要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