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酥,花枝轻颤,庭院河水叮咚。
凉风吹开了虚掩的门,门上一捆艾草掉下来,惊动了廊前打盹的猫。
猫一骨碌跃上案几,踩翻了晾晒蒲公英的簸箩,洒了酣睡的小女郎满身。
“糟了!”王秋拍落身上的蒲公英,顾不得还有些酸麻的腿,冲进雨雾里抢救其他晾晒的药草。
她原本正伏案看医书,不知何时就沉沉睡了过去,差点让一院子药草都遭了殃。
吭哧吭哧全部搬回屋里之后才算舒了口气——幸好赶在葛颂言回来前拾掇好了,省得听他唠叨。
虏疮治好之后王秋就一直跟着他,而他继续跟着陆仙公周游四方。
陆仙公布道,他行医,一路南下,已不知走了多远。
须臾数年,朝代兴衰,政权更迭,龙城早就随亡国而灭,王秋没有一丝留恋。此生她仅有一桩心事,就是找到从前的家人。
算一算年月,若她阿兄还活着,已是个白头老翁,不知膝下会否儿孙环绕……
这些年王秋默默攒了些银钱,为的就是日后能去北方寻亲。
葛颂言知道她在攒钱,默许她偶尔拿他的丹药去卖,对她偷看他祖传医书的事也无异议,总而言之,王秋没有跟错人。
*
傍晚的时候,葛颂言出诊回来了。
王秋给他留了些清粥小菜,温在灶上。
他脱下身上的斗笠置于门廊处,王秋见不得地上有水渍,便拿着布巾去擦,走近了闻见斗笠上沾染着甜丝丝的蔷薇花香。
“你又去县令府上了?”她挑眉打趣他。
这个月初,萧县令女儿落水,醒来后患上癔症,谁也不认得,却一口咬定前去诊治的葛颂言是她的情郎。
那时还是王秋陪他去的,见识了癔症有多吓人,也对满院殷红的蔷薇印象深刻。
若非此事耽搁,她们早该与陆仙公一道前往建康,她也能故地重游一回。
葛颂言刚把小菜端上桌,闻言斜了王秋一眼:“我让你默的《玉函方》拿来。”
上百卷方子王秋磨磨蹭蹭默了半月有余,手指磨出茧了还没默完,今天干脆躲懒一个字都没写。
“你快趁热吃饭。”她心虚地低头。
葛颂言便不再言语,专心吃起饭来。
他不习惯外食,晚上吃得也不多,要不是饿坏了通常只会吃个两三口,今日却将盘子都扫空了。
王秋见状憋不住又偷笑起来,看来他在县令女儿那累坏了。
“我们何日启程?”她问,多少有些近乡情怯。
葛颂言放下筷子,语气很是郑重:“我想留下。”
王秋手中动作一滞:“留下?”
“嗯。”
“你真要给这落星县令做上门女婿不成?”
“我想开一间医馆。”葛颂言道。
想开医馆这事,王秋并不觉得意外,可是在落星县开医馆,且这么些日子一点风声都没透露,她很难不感到突兀。
除了男女那点事,有什么不方便开口的?
想起县令女儿拉着他哭得梨花带雨那一幕,王秋后知后觉地别扭起来,一把将手里擦地的布巾甩到他的饭桌上:“吃完收拾干净!”
回了屋子,王秋心里满是愤懑。
这些年葛颂言从未再提过要开医馆,虽然他面上依旧与从前一样,对自己的医术十拿九稳,可实际上王秋知道他心里放不下那件事,他比从前更加谨小慎微,也更勤奋刻苦了。
或许是情爱最能抚慰人心,令他破除心中樊篱,重提旧梦?
明知是该为他欣喜的,可铜镜里王秋的脸色绝说不上好看。
她不由端量自己。
虽然与前世还是同一副面容,可如今的她被葛颂言用药膳养大,整个人珠圆玉润、白里透粉,看着像是比世家大族的小姐更娇生惯养。
可惜王秋没那么好的命,不过是仰仗着葛颂言的善心。
他善心是真,冷情也是真,这些年有许多借生病靠近他的女郎,然而众里嫣然遍顾他都不为所动。
从旁观望的王秋常在想,他与谢清真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
他一心只有《玉函方》,日后或许还会修无情道……
结果这猝不及防就飘来阵蔷薇花香,让他乱了方寸,也凭白让她有种自己家地里的白菜被那啥那啥了的感觉。
夜里,王秋睡卧不宁,翻下床推开窗,看到葛颂言的窗子在绒绒雨幕里透着微光,他也尚未睡下。
于是她披了一件外衫走到他门前,没敲门,只是隔着门问话。
“喂!傍晚那会儿你说开医馆是真的?你早都想好了是不是!”她的声音里含着委屈,她都想好了,若他说一句“是”,她立马收拾细软走得远远的。
孟夏子时,夜阑人静,连蛙声与蝉声都歇了,屋内倒是隐约有些水声。葛颂言默了一瞬,对她道:“外面凉,进来说话。”
王秋原是窝着一肚子怒火的,被他的一句关心浇熄大半,推门就进去了。
屏风上半截人影,葛颂言坐在浴桶里,肩膀和手臂的轮廓清晰可见。
“你你你……你在沐浴为何不说,我们可以明日再谈!”
“明日?”葛颂言气定神闲地揶揄她,“你方才那架势,今晚我要不说清楚你得拆了这屋子。”
“那你也该提醒我一下才对!”
“哗啦”一声,葛颂言从浴桶中起身,拿起屏风上搭着的布巾擦拭,王秋忙背过身去捂住脸,感觉浑身燥热。
葛颂言笑道:“你又要强调你那套男女授受不亲的说辞?”
“是啊!”王秋气闷。
他已二十有三,早可以成家,偏偏行医多年眼里只有病体从无男女,也不知是天生淡漠还是刻意回避。
“你呀……”他忽然正经起来,“我留下是因为落星县千户百姓只有一家医馆,庸医无德,漫天要价,草芥人命。”
“竟有这种事!”王秋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疼的脸都变形了,“这还不如直接去偷去抢,偏要挂个医师的名头,真令人不齿!我得去会会他!”
“你不要胡闹。”
不用看王秋也知道,此时的葛颂言定是一脸不赞同的表情。
不过她也不需要他赞同。
要是葛会他们几个没有跟随陆仙公先一步去建康,明日天一亮就能和她一起打上门去!
现下只能靠她自己了。
葛颂言半晌没等到回话,问:“你是不是在气我没与你说清原委?”
可不是么!害得她一通胡思乱想!
他猜中她的心思:“我方才就想说的,是你直接回屋了。”
王秋心里舒坦了,嘴上却不饶人:“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只不过是你的药人,去留还不全是你说了算!”
葛颂言窸窸窣窣穿好衣裳,从屏风后绕出来:“过来坐。”
王秋也想与他说开些,于是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泰然自若地开始煮茶。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在龙城,道观里有一片烟紫色藤萝,盛放时灿若云霞。”
王秋不知他突然提起此事是何意,顺着他答:“记得。”
葛颂言为她斟了一杯助眠的热茶,徐徐道:“你和那藤萝一样,都是我救活的。”
“了不起!小恩人!”王秋闻着茶香,支着下巴看他,心道他这是在点自己要懂得感恩?
葛颂言轻咳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既已选择每日照护藤萝,那么旁人家的蔷薇开得再娇艳也与我无关。”
王秋歪头质疑:“是吗?你竟如此珍视那片藤萝?可是离开龙城之时也没带走呀,也没听你说过想念。”
葛颂言眉间染上不悦,刚要说话,被她抢了先:“萧县令家的蔷薇如何娇艳了?仔细说说?”
“出去。”
葛颂言从王秋手里夺过茶杯,下了逐客令。
*
这是个注定多梦的雨夜。
王秋心里想着葛颂言的话——他是许下了承诺吗?还是仅仅想要告诉自己他对县令家的蔷薇无意?
不怪她太迟钝,要怪就怪当时的他衣衫半拢,锁骨还有未干的水渍,长发如瀑搭在肩上,一副人间绝色,她看他的眼神都不清白了,心思根本没在对话上。
王秋在很早之前,就对自己的“色令智昏”有所察觉。
当年谢家人才济济,叱咤风云,有子谢清,字子澄,领北府兵镇御北方,一朝凯旋,无人不识。
哦不,有人不识,那便是常年身居山中的王秋。
她只看见他身披白袍一袭,手持玉扇一柄,玉冠束发,玉带缠腰,玉肌似削,端的是风流洒脱。
她倏然想起城门口的惊鸿一面,他纵马驰骋,意气风发。
王秋从未想过会与他有交集。
就如她对母亲所说,自己顶多是饱个眼福,令以后的话本子中的檀郎都有了可鉴的模样。
她哪里会想到,那双看谁都深情的眼睛,此后会夜夜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