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碗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正在煎药的王秋应声看去。
葛颂言将养月余,刚刚能下地行走,可是行动尚不利索,一进厨房就碰掉了灶台上的碗。
他瞧着一地残渣,脸色不由黯了几分。
受伤后,他几乎不跟哪个师兄弟说话,除了每日照顾他的王秋,其余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显眼。
王秋知他心高气傲,这回摔得惨了,面子里子都挂不住,她便做他的传话人,哪位病患到了何等疗程该用何种药,哪位师兄弟出诊时有疑惑,都由王秋来替他转述。
她在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中偷背他最宝贵的祖传医书,还找来纸笔记下他的方子。
最初葛颂言不信她能学得懂,一来二去看她极为认真,还帮她纠正错处,时不时提点两句。
而他自己心里的郁结还未纾解,只要一想到那日的事便压抑地喘不过气。
当时葛会他们几个人随着王秋跑上山,一瞧见他,吓得腿发软,几人七手八脚合力将他带回道观,喊着要去报官。
是葛颂言用尽最后的力气拦住的。
他记得病患被交到他手上时有多信赖他,他也信自己,毕竟王秋的病例在前,他依照同样的方子又治好了不少人。
谁知道这回却失了手,头一副药刚喝下去不久,人就断了气。因患的是传染病,他连查明缘由的机会都没有,尸身就被陪诊的家属一把火烧了。
明知事有蹊跷,但这他不打算给自己讨个公道,他要让自己长个记性,日后再看诊,定要慎之又慎。
王秋麻溜地找来比自己还高的扫帚,作势要去扫地,被葛颂言抢了过去:“你去看着药,我来收拾。”
“药已经煎好了。”王秋走回灶台边,盛出来一碗浓黑的汤汁,“你闻闻看,是这个味道不?”
前日有位婆婆带着襁褓中的小外孙来瞧病,得的是风厥,发病时浑身大汗,通体泛红,吃什么都往外吐,换了好几位医师都不见好,实在没招了才找到道观来,求葛颂言看上一看。
王秋手里的药不是为治那孩子的病熬的,而是为了让她患上一样的病证,好让葛颂言先在她身上试诊。
“味道没错,”葛颂言道,“不过……你真的想好了吗?”
王秋心里直打鼓,她也怕啊!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人家都通情达理让自己留在道观了,还默许自己偷师,若是食言,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
她深呼一口气,皱起小脸喝了一大口。
“烫烫烫!”
葛颂言也是头一回用药人,比王秋镇定不到哪去,见她烫到舌头,顾不得自己脚上有伤,疾跑到屋外从井里舀了一瓢冷水回来:“快喝!”
王秋就着他手里的碗喝水,沁凉的感觉舒缓了舌尖的刺痛,她缓了过来,刚要说话,就听葛颂言劈头盖脸吼道:“你急什么急!这药刚熬好你不清楚吗?怎能如此鲁莽!”
王秋没被烫出眼泪,却被他凶得湿了眼眶,她想反驳两句,又觉得他没说错,扁扁嘴自己吹了吹碗里剩下的汤药,小口小口喝了下去。
葛颂言以为小女郎要跟自己拌两句嘴,训斥她的话都准备好了,结果她只是埋首喝药,因为极力隐忍着委屈,肩膀一抽一抽的,他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
“罢了,”他不自然道,“你回屋里歇着吧!今晚肯定要难受,我洗完这些锅碗就去看你。”
王秋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句,头也没回,走了。
她确实是委屈的,不过不是因为葛颂言。
只是想到从前自己有父亲和母亲疼爱,还有个阿兄宠着,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偏要一头栽在谢清身上,害得他们寒了心。
她回到屋里,脱下外衣外裤整齐地叠好放在脚凳上,这是母亲念叨她无数遍的规矩,过去她一概不听,如今倒是一次不落。
她穿着里衣躺进了棉被里,等着药效起来,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往事。
*
太元八年,王秋及笄,随母亲颜舜华前往建康主家。
马车一到,就看见正门口等候多时的莲姨。
莲姨与颜舜华有些亲缘,一直侍奉在主家夫人左右,亦算是看着王秋长大。
她见王秋从马车里钻出来,朝她慈爱一笑:“阿秋这笈礼日子好,恰逢阿媗今日归宁,一会儿你二人便能在夫人那见到。”
“真的吗?”王秋激动道:“那是不是也能瞧见阿姊的夫君了?”
她与主家的几位姊妹并不相熟,唯一有些交情的就数王媗了,因着她从不在王秋面前摆款。
听闻她不久前嫁了人,王秋隐隐觉得,在婚配大事上,这位没有倚仗又不得宠的庶出阿姊,或许会是自己的前车之鉴。
莲姨却摇了摇头:“阿媗独自回来的,郎君已赶回军中了。”
颜舜华见势换了话题,叮嘱女儿:“我与你交代的礼节你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
王秋的心思根本不在今日这场笄礼上,她忍不住想,王媗所嫁何人?是心中所爱还是奉命而为?这人待她是不是不好?居然让她独自归宁……
“仔细脚下。”颜舜华见女儿走神,有些无奈。
莲姨笑道:“阿秋性子活泼,多惹人喜爱呀!一别经年,如今也骨肉停匀、灵动貌美了。”
王秋闻言颔首偷笑,哪怕知道自己与主家几位盛名在外的姊妹尚有差距,可是被夸赞了还是很欣喜的。
好容易走到了夫人院落,谈笑声礼乐声不绝于耳,众人望见王秋与颜舜华,皆是笑意盈盈点头示意,并未有太多客套。
听闻时下城中女子效仿士大夫的雅致,行止作态都极尽潇洒,母女俩得莲姨提点,省了繁礼多仪。
夫人却端庄如旧,正襟危坐着,上上下下打量王秋。
“阿秋长大了,稚气褪去,出落的……”夫人斟酌着用词,莫名搞得王秋有些紧张了。
嘈杂的声音也歇下来,等着她一句几乎能决定王秋名声的评语。
“清丽。”
夫人最后吐出两个字。
母女俩都舒展了眉眼。
夫人朝莲姨示意,后者将早就备好的翡翠簪子呈上来,几个婶姨姊妹也围过来,只见夫人招了招手,一众白衣袂袂的女郎之中走出一人。
夫人道:“我瞧着阿秋你与阿媗有缘,便让她来做你的赞者。”
王媗赶忙上前应承,莲姨也笑眯眯接话:“阿媗德才兼备,最是孝顺,如今与谢家的姻亲传为美谈,做阿秋的赞者最适合不过。”
等礼乐声再次响起,王秋才缓过神,意识到眼前瘦了不止两圈的女郎竟是新婚不久的王媗,若非她妇人的装扮和眼中透露的疲态,这娇小玲珑的身量说是孩童也信得。
再看她双颊和眼尾微微泛红,不知是炭火烘的还是热酒所致,小模样楚楚可怜,让王秋到了嘴边的疑惑都不忍再问,通通又咽回了肚子里了。
半柱香的工夫,简陋的笄礼就结束了,换了副头面于王秋而言并无太多触动,也不会因此忽然就令她判若两人。
后来是莲姨和王媗一起送母女俩到门口,一路上,莲姨都在给颜舜华宽心:“并非夫人不上心女郎的笄礼,时下城中风气如此。”
母女俩原本就没指望这走个过场地笈礼会有多隆重,主家夫人素来拜高踩低,世人皆知,因此颜舜华也未过多回应,只问:“夫人可还有其他交代?”
莲姨了然:“已为女郎相看过了!”
她这才道出安排王媗做赞者,又一路送她们出门的缘故:“那位郎君是谢家门客,人品高洁,眼下虽未有官职,但很受重视。”
母女俩对看一眼,彼此会了意。
王秋在这事上虽没有太多主意,却也不傻,莲姨未道这门客名讳,就表明对方不是士族出身,换言之日后并不会有一官半职。
也罢。
活了十五载她从未遇上过半个心仪之人,不像丫头小九那样情窦初开,是以,嫁谁不是嫁呢?
眼看着要回到马车上了,王媗握住王秋的手:“我回来的急,没给你准备贺礼,改日去山庄看你时补上。”
王秋笑道:“阿姊记得常来找我玩就成,天气虽冷,可有暖酒烧肉,让我招待你。”
莲姨见二人亲近,也随之附和:“是啊,两位女郎多走动走动,说不准日后也能常相伴。”
王媗不动声色在王秋手里塞了一枚纸笺:“得空一定去叨扰。”
几人就此告别。
上了马车,王秋迫不及待打开了纸笺,顷刻被那寥寥数语吓得冷汗直流,好像这冬日的冰寒穿过马车又穿过外袍直直戳进心里。
王媗说,王秋要嫁的人不是什么谢家门客,而是自己的夫君谢清,他欲以嫁门客之名将她收作外室!
*
一阵干呕,王秋从床上坐了起来,里衣和被褥都已浸湿。
葛颂言就守在旁边,焦急地帮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
王秋深呼吸几回,对着他勉强一笑:“没事。”
“怎会没事,”葛颂言道,“难受就说难受,在我面前无需撑着忍着,你都说出来我才知道如何对症下药。”
襁褓中的孩子不会说话,瞧不出是哪里疼,但有了王秋的亲身经历,就能让葛颂言更清楚病情。
“胃里,”她指着自己的胃部,“一阵阵热气上涌,想吐,又吐不出,像有一把火在烧,难受。”
葛颂言抓着她的手,慢慢帮她揉:“这样会好点吗?”
王秋抗拒道:“不不不,不能揉,更难受了。”
葛颂言了然,拿过一旁的笔墨,将药方里的一味药划掉,随后取来长针,在她足下三处穴位扎下。
“针灸能解一时疼痛,会令你好受些,你再躺一会儿,我这就去备药。”
王秋偏头看见他眼中的愧色,不想他为此感到抱歉,这是她的选择,这份苦她吃得了。
“等我好了要喝冰糖炖雪梨,还要你带我去听戏。”
葛颂言听见她提要求,心里舒坦不少,恢复了平日里的语气:“你呀,有那时间多背医书,少惦记那些个乌七八糟的戏文。方才你又胡言乱语了,说自己只做正妻,你才几岁啊!”
王秋尴尬地挠头,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哄笑。
“小阿秋说要做正妻!你们听到没?”葛会的破锣嗓子一吼,院里的哄笑声更大了。
他们几个师兄弟原本是担心王秋试药之后会难受,纷纷前来关心,此时也顾不得了,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哼!”王秋捏紧拳头砸床,“你们都不懂!”
“好好好,我们不懂,”葛会仍是扒着门框发笑,“别生气,生气更难受。”
“我才没生气。”王秋瞪他,说罢又拉住葛颂言,“等我好了,咱们就跟陆仙公一起走吧?”
这些日子以来她想过了,葛颂言不该继续留在龙城被人指指点点,他明明医术精湛又勤奋好学,天下之大,定有一处适合他的地方,能让他有自己的医馆,护佑一方百姓安康。
葛颂言默然片刻,轻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