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来,鼻尖都是药味。
王秋觉得周身奇痒难耐,伸手想要抓挠,却如隔靴搔痒,这才看见到自己脸上、身上都裹着纱布,双手也被包得严严实实。
“别抓,会有疤。”一个清俊少年从床脚起身,挨近看着她。
王秋赶忙缩进被子里:“别过来,我有虏疮。”
“知道,我治的。”少年有些得意。
“骗人!”王秋不信,虏疮可不是什么小病,这十岁出头的少年也敢妄言。
少年却不以为意,他打了个呵欠,舒展着肩背走向房间角落,在水盆里洗了把脸,偏头对她说道:“遇上我算你命大。”
说罢走出房门,再没给她问话的机会。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听起来人不少,伴随着议论纷纷:
“陆仙公带回来的那个小娃娃真的活下来了?”
“是颂言师兄救活的,他说只要熬过昨晚就没事了!”
“快去看看,头一回见虏疮还能治好的!”
“站住!”
众人被一道厉声喝止:“你们都想得虏疮是不是?”
“师兄,我们听说你给治好了。”
“现在说治好还为时尚早,不可掉以轻心。”
疏散了众人,少年独自端着碗回到房内唤王秋喝药。
她这才认真端量起他来。
少年剑眉星目,英姿勃发,若非知道他从医,会当他是要上阵杀敌的小将军。
“你不怕传染吗?”王秋问。
“我信自己的医术。”他答。
见他面色笃定,王秋也不再存疑,乖乖捧住碗喝下又苦又涩的汤汁。
“你叫什么?几岁了?”少年收回空碗,奖励了她一颗雪梨。
“我叫王秋,四岁了,”她仰起小脸,“你是不是没见过我这般知情达理的小女郎?”
少年“哼”一声:“我四岁就会背医书了。”
王秋咬了一口梨肉,甜味在舌尖化开,冲散了药的苦涩:“那遇上你真的是我命大,小恩公!”
少年脸皮还是薄的,被朝晖揉出一层粉色。
他道:“我叫葛颂言。”
王秋记下,问葛颂言:“对了,我怀里的三粒碎银呢?”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她可没忘。
少年撇嘴笑话她:“没见过你这般贪财的小女郎,就在你枕头底下。”
王秋将吃剩的梨核丢进他手中的空碗里,随后掀起枕头示意他拿两粒:“小恩公,我还得求你件事,暗巷那里有个被人牙子拴住的小孩,他是我的朋友,能不能请你将他买回来。”
“我已经叫师兄弟们去过了。”
“啊?”王秋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你昨日神志不清说了许多话,说的最多的就是救他。不过……我师兄弟几人赶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了,听一个卖货郎说他被人买走了,但不知买主是何人。”
王秋一听丧气极了,恨自己路上耽搁太久。
葛颂言见她消沉,有些于心不忍:“兴许他被好人家买了去。”
“嗯……”只能这样想了。
“我还说什么了?”王秋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多半是胡言乱语,什么老虎会说话,什么命犯薄情郎,什么心口有个洞,还说想吃建康的梨。”
“我烧糊涂了。”王秋低下头,长长的羽睫掩去眼中的苦涩。
“是啊,”葛颂言又笑话她,“你个小小稚儿,从哪学来这些?”
“戏文里。”王秋编瞎话的本事越来越熟练。
葛颂言放下手里的碗,不再与她闲聊,转而取来一瓶药膏,那味道与她身上的一样。
“该换药了。”
王秋配合他拆下脸上和手上的纱布,轮到身上时,弱弱地抗议:“男女授受不亲……”
葛颂言顿了一下,怒嗔:“我是医师!”
“可也是男的……”
“那你自己抹药!”他撂下药瓶背过身去,愤愤道:“也不知听了些何等乌七八糟的戏文!”
王秋把被子堆成一座小山包挡住自己,慢慢解开身上的束缚,入眼是肚子上几个已经瘪下去的痘疮。
“小恩公你别生气,”她边说边给自己抹药,“我被爹娘扔掉了,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呀。”
他背对着她,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前面我抹好了,但是背上的看不见,还是你帮我,成吗?”她转过去,虚抱住枕头挡在身前,小手忍不住抓了一下肩膀上的痒处。
“说了会有疤!还挠!”他一转过来就将王秋抓了个现行。
“我错了。”
“认错还挺快!”
“是啊,”王秋趁热打铁,“我不仅认错快,学东西也快,我可以留在道观里跟着你学医术吗?你收徒弟吗?”
“不收,”少年不假思索回道,“你以为拜师收徒也是什么戏文吗?哪有那么容易!道观也不留人,我们师兄弟都是随陆仙公游历而来,在此暂住,不日便要离开。”
“离开?你方才不是跟外面人说我还没治好吗?你不治我了吗?”王秋急巴巴地问了一连串,深怕自己又被抛弃,也怕落入人牙子手里,如那被狗链拴着的孩子一样可怜。
葛颂言替她抹药的动作停下来,默然少顷,道:“坦白说,我不敢许诺能彻底治好你的虏疮,是因陆仙公信我,我才放胆一试。”
这回轮到王秋沉默了。
但是稍一转念,若非他放胆一试,没准儿自己昨日就一命呜呼了。
那陆仙公既然说她不会命绝于此,又将自己交给他,就是有几分把握才对。
“我觉得你能行。”王秋决意要相信他,“我身上的疮没有再长了,我的烧也退了,是不是?”
葛颂言低低“嗯”了一声。
“你看这样行吗……”为了给自己找个依靠,王秋灵机一动想出个办法,“我做你的药人,以后你就能去哪都带着我了。”
葛颂言诧异极了:“你知道药人是做什么的吗?”
“知道,就是试药。”
“那你知道做药人很危险吗?”
王秋仰面迎上他的目光:“我觉着,跟着你,不危险。”
*
关于药人,王秋从前也只有耳闻,未曾亲眼见过。
还是她的丫头小九告诉她的。
别看建康繁华,又在天子脚下,可是自从一批一批的流民涌入,治安便乱了许多。
尤其多了人口的买卖。
命好的被世家大族买入府中做下人,身体好的则是被医馆选中做药人,最不济的流落街头,不至于饿死,却挨不过冬日噬骨的寒风。
王秋琢磨着,前世她有父母教养抚育,无需为了生计发愁,所受之苦左不过那段风花雪月。而此生她无依无靠,温饱与周全都需得要自己来操心,难得遇上这样有真本事又心善之人,她何不抓住机会,也当是还了少年的恩情。
是以,她便留在了少年身边,成了他的小尾巴,也成了道观里最勤奋的小杂工。
每日天不亮,药草园子里就有一只小萝卜头在忙活,浇水施肥都不在话下,嫩白的小手破了皮、生了茧也无一句怨言。累了就在墙根的紫藤花下打个盹,醒来还会去帮厨,搬一个小板凳有模有样地站在灶前学着蒸蛋。
她的虏疮完好那日,摘下层层纱布之后的小脸粉雕玉琢,恢复了前世的生机,葛颂言的几个师兄弟见了频频惊呼,对王秋愈发稀罕,也对葛颂言愈发钦佩。
那时候葛颂言也才十二岁,“小神医”的名号就此传了出去,闻风而至的人多了起来,其中不乏同王秋一样身染恶疾的人。
说来唏嘘,同样的方子治虏疮,有的人是药到病除,有的人却不见起色,纵是葛颂言已不眠不休在床前照顾,仍旧是治疗未及半程人就一命归西。
众星捧月的“小神医”跌下神坛,曾作誓“能承受一切后果”的家眷们,将他在道观内临时搭建的医馆砸了个稀巴烂。不止如此,他们还趁葛颂言独自上山采药时痛下毒手,只给他留了一口气,浑身血污地丢在了山中。
王秋寻到他时,心疼的无以复加。
一是明知他已竭尽全力,却落得如此下场。
二是想起自己曾被人这样丢入山中,最终化为一抔黃土。
她泪眼汪汪去探他鼻息,感受到微弱的呼气才放下心。
她将自己随身带着的金创药涂在他淙淙冒血的伤处,一遍遍安慰他:“小恩公,你一定要撑住,我已为你止了血,这就去喊葛会他们几个师兄弟来将你抬回去!”
葛颂言费力地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瞧见一个近在咫尺的小萝卜头,豆大的眼泪正一颗一颗滴下来。
他想抬手帮她擦擦眼泪,却发现自己双手都没了知觉,连动动指头都做不到。
以后还能从医吗?
他无望地想,若是不能,自己将如何传承葛家医术?
他还想有一间自己的医馆呢……
是不是真如那些打他的人所说,他只不过是个草包,能不能治好病靠的是病人自己的造化……
王秋感觉到葛颂言渐渐没了求生的意志,掐了一把他的脸,奶声奶气喝道:“你不准死在这!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没用一辈子报答你呢!还有,你可不只有一两个病人,很多人还在等你救命,你若是死了,也害了他们!”
葛颂言的脸颊被她掐的生疼,他想起今日傍晚要来复诊的病人,又想起自己一心栽培的药草,的确还有很多人很多事在等着他。
王秋又道:“你把《玉函方》默背十遍我就回来了,等我!”
说罢,她用有生以来最快的步速拔腿往山下跑,还不忘回头大喊:“十遍!只要十遍!坚持住!”
葛颂言简直哭笑不得,扯到了自己受伤的嘴角又是一阵撕裂的痛感。
他心想,日后一定要让王秋从头到尾手抄一遍《玉函方》,这样她就能知道,上百章方子若是默背十遍她才赶来,少说也得两日,他真的就要流干血交代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