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昕晨没有被闹钟闹醒,而是被痒醒的。她将露在被子外面瘙痒着的半截手臂缩回被子,狠狠地挠了挠,咬了咬牙,噌地一下坐了起来,睁眼,便看见蚊子飞起来了。
“啪!”蚊帐与墙壁上都留下一大块血渍——她自己的血。
昕晨刚准备再躺下,动作还没进行到一半,闹铃无情地响起,她晕乎乎的大脑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阻隔了,崩溃转为呆滞。
晓星也才从慢慢地推移着的淡云里面消去,昕晨看着蜂房般的格子铺里剩下的生物开始蠕动。
接连起伏的闹铃声响起,仿佛有雄壮的野兽将她们从被子里抽出,扼住了她们的喉咙,被扯入无遮无拦的光天化日下去。
七尺阔,十二尺深的人圈,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学“牲”,跟着这种有威势的闹铃,在充满了肥皂、沐浴液、洗发水、免洗喷雾、洗衣粉、泡面与辣条味的潮湿空气里面,她们很快地就像被搅动的蜂窝一般骚动起来。打哈欠、叹气,丝毫不敢怠慢地叠好被子,弄掉衣服,又捡起,胡乱地踩踏在地上、别人的鞋子上,青春期女孩所有的年轻活力,在这些被年级圈养的学“牲”中间,已不见了踪迹。
蓬头、垢面,一边扣着极丑的校服的纽扣,很响地刷着牙,自自来水龙头边挤满了人,用手捧水浇在脸上,时而爆发几阵猛烈的咳嗽。
牙刷刚伸进里边的牙齿,昕晨便开始干呕,唾液从舌根涌溢出,她俯身吐出漱口水,表情扭曲。
不到10分钟,完成洗漱和内务,鞋架、地面、洗漱台、卫生间容不得半点闪失,然后背上书包,飞也似的冲出寝室,下楼,穿过操场,冲进食堂,到达本班的就餐区就坐,开始市外校所特有的早早读。
6:00全班到齐,食堂里书声朗朗,等待着6:30的早餐。
食堂油腻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洗涤剂的味道,让人闷得难受,困意击打着昕晨原本不算太昏沉的头脑。
6:30年级的学生沸腾起来,一窝蜂地向打饭窗口冲刺,人声鼎沸。
稀得看不见米的白粥,沾着油的馒头是花卷,里头有油的馒头是包子。
每每看到这样的早餐,昕晨总会带上痛苦面具,喝完那碗唤作粥的开水,就再也不想咽下些什么。
6:45吃完早餐,到达教室,开始早读。
一、三、五语文早读,二、四、六英语早读,今天是语文,可以稍放松一些,语文谭老师管得松,背诵默写全凭自觉,更不会因此让学生留“周周清”。
同学们最怕的就是这种名叫“周周清”的东西,就是各科任老师根据每周的周考成绩及表现选择部分同学在周六放假后留下来,进行集中改错、练习和过关,时间短则一两个小时,长则整个中午、下午,每个学生都受过这种“待遇”,管他成绩好坏,昕晨也被留过几回,不是因为数学周考,就是因为英语听写。
与语文老师有天壤之别,英语肖老师最喜欢用听写来留人,错五个以上的就“不过关”,一星期内有任何一次不过关的听写还没有去找她过关的,必留周周清。昕晨一旦出现了不过关的听写,基本上就会被留下来,因为她不敢去找肖老师过关,一拖再拖,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才敢走出教室,基本上在她下定决心要进入办公室时,下节课的上课铃就要打响了。
之所以如此惧怕,是因为过关的过程很是可怕,一答不上来就会被吼,一紧张就忘了,忘了又被吼,几回合下来,必是被训得泪流满面,边答边哭,支支吾吾,肖老师也很无奈,最怕她哭,只好收敛脾气、压制火气,适可而止地让她过了。
昕晨知道避免这一切的最好方式,那就是听写不错过五个,这样就可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不需要考虑什么“去过关”的问题。于是英语早读时便下死手背、拼命地背,同学们也都和昕晨一样怕,也都下死手背、拼命地背,整个英语早读抓不出一个开小差的人。
语文早读就会松散得多,昕晨绝不会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放松时刻,随便读点文言文和古诗词,若是都不想读,那就看白话课文,可有意思了,有时候读都不想读,那就唱歌,一个语文早读,就这样欢快地过去了。
繁忙紧迫是学习生活的基调,学校不会给学生们什么喘息的机会,而且大多学生们自己打心底里也不敢放松,哪怕一丁点儿,怕掉队,落得很远,每个人脸上总带着紧张的神情。
今天上午有物理课。在昕晨一日复一日暗无天日的学习生活中,严老师的存在无疑是继生物学之后,涂抹在她心底的一抹亮色。
但每当昕晨想要去注视、体味时,就下意识地逼迫自己收回目光,然后一头猛扎进学海中去,到竞争激烈、暗流涌动的汹涌中去,她总担心自己某天会失足跌入深渊。
但毕竟是物理课,昕晨脸上的笑容无遮无拦,严老师的神色也不再如上星期那么恍惚,眼里是明亮的,一直提醒着昕晨,周六那天并不是在做梦。
物理课下一节刚好是生物课,下课后,同学们依旧嗑着严、尹二人的糖,学生之间的消息越传越讹,同学们口中的他们,过不了多久就要结婚了,昕晨每每听到都忍俊不禁。
今天尹老师一反常态,不仅没有迟到,反而还提前了几分钟到,同学们察觉到这一点,有几个阴阳道:“哟,尹老师什么时候这么积极了?”
严老师还被身旁一群学生围着,看到尹老师,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又偏头瞄了一眼昕晨,微笑的下,带着身边几个同学出了教室,教室里的学生望着台上的尹老师起哄。
尹老师也笑,带着些害羞的神情,眨巴着眼望了望昕晨,又看向教室门外,所有学生都回到教室时,上课铃响了。
昕晨一如既往地专注于自己的生物笔记,从不抬头。但若一旦抬头看向尹老师,就必会被点,可昕晨从不虚,因为她都会。
大约是因为有个从事护理的妈妈,又怀着对自然的好奇,她从小就会看病理学、人体解剖学之类的大学教材,里面的一些内容常令幼小的她匪夷所思,又令她上下求索。另一方面,她痴迷于科教频道和纪录频道,《地理·中国》、《健康之路》、《自然传奇》、《走进科学》、《大真探》……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十点,小学寒暑假里的她总会一动不动地守在电视前,连厕所都舍不得上。
因此,初中生物学的一切内容,于昕晨而言都是在简单不过的常识,学来不费吹灰之力。
周一上午的课是整个星期最为轻松的,没有数学、没有英语,所以轻松。在每周12节数学、11节英语的课程安排中,是为数不多的一方乐土。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眼见着上午的课只剩下最后一节,班会课。
班会课前的教室总是格外嘈杂,同学们都拭目以待,看于老师又整出个什么新花样。
昕晨操着手里的一袋零食,眉飞色舞地和雨忆畅聊,聊上次班会课时于老师的“精彩发言”。
平常的班会课都很轻松,主要是因为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听,直到于老师拿着一沓厚厚的A4纸进入教室。
那一刻全班屏息。
凡是老师拿一沓纸进来就都会使学生们紧张,但有眼尖的前排同学看到是白纸,立马用能使最多同学听到而又不会引起于老师注意的声音说到:“空白的,空白的。”
凝固的空气又流动了起来,台下窃窃私语,一种不安感在昕晨心底蔓延:这是要干什么?
白纸一张张的传到同学们手中,昕晨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应该是很久之前进行过一次的“民意调查”。
于老师的话验证了她的猜想,一场大型的、全班范围的匿名举报开始了,美其名曰:“民意调查”。
“每个问题都必须写,不许留空。”于老师强调。
“第一,最近班上表现最不好的同学是谁?”
昕晨抓耳挠腮,谁呢?她瞟了眼讲台旁座位上的李进先同学,操行分那么低,就他吧。
“第二,课间最喜欢讲话的同学是谁?”
昕晨心里一紧,那还是李进先吧。
……
“第六,寝室里最爱吃零食的是谁?”
完了,昕晨目瞪口呆,缓缓望向身后的方雨忆,用那种畏惧又惊恐的眼神,她知道昕晨每星期都带两大口袋的良品铺子,不管是教室还是寝室,都有她吃零食的身影,昕晨还是诚实不过,她写上了自己的大名。
“第七,寝室内务卫生最差的是谁?”
这?就李栥菡吧,毕竟常常躺在床上吃零食,碎屑弄得到处都是。
“第八,寝室上床最晚的是谁?”
那肯定是方雨忆,她每天洗衣服到很晚,昕晨毫不犹豫。
“第九,寝室就寝后最爱讲话的是谁?”
这个问题让昕晨左右为难,是黄瑜町呢?贺彦棠呢?还是黄思芯呢?呃,相比之下,主要还是黄瑜町吧,基本上都是她提话题,就她了。
“第十,寝室熄灯后最影响就寝的人是谁?”
那必然是贺彦棠了,每次晚上上厕所关门那么大声。
“最后一点,寝室里是否有人带违禁物品?没有,就写‘无’,有就写是谁,带了什么,什么时候带的?”
“那我怎么晓得别个是什么时候带的啊?”昕晨听见了李进先的嘟囔,揶揄的笑容显得他格外顽皮。
于老师回头瞧了他一眼:“李进先上课讲话扣两分!”
李进先脸上还笑着:“诶!”
班上不少同学都笑了。
昕晨刚想写“无”,李进先又发话了:“台灯、手电筒那些算不算?”
于老师瞅他:“有什么都写上!”
看来黄思芯还是逃不过啊,毕竟她熄灯之后,哦,不,是讲完话过后,不知道要打着灯搞多久的学习,那么亮。
问题终于结束了,前五个班上的问题,处于班级边缘地带的昕晨一概不知,反正写李进先是不会错的。后六个寝室里的问题,昕晨倒都很清楚,写起来不怎么费力,而且绝对属实,昕晨心踏实了不少。
于老师一个个地收每个学生桌上的纸,昕晨的答卷上交。
下课铃一响,昕晨立刻转过头去,问雨忆都写了谁,雨忆表情立马严肃了起来,皱起眉头,埋怨到:“瞎说,我谁都没写。”
昕晨疑惑:“于老师不是说必须写吗?”
“你真的都写了?想得罪多少人?”方雨忆不可置信地盯着昕晨逐渐瞪大的双眼。
昕晨一愣一愣的,声音都发抖了:“那,那怎么办?”
“你写了谁啊?”雨忆担忧地问到。
“除了何泫杫和丁雅玫,我们寝室的都写了。”
“不会吧?!你把我也写上了?”
“嗯……我把我也写上去了,就是那个吃零食的。”
雨忆此刻周身散发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气,狠狠地说了句:“你到时候看嘛,要完。”
语毕,雨忆起身,依旧跟着昕晨。她们都不打算吃午饭。
中饭对于学生们来说,都是能不吃就不吃,仿佛每日“修仙”。中午小卖部就开了,就餐时食堂的人还没有小卖部多,小卖部的队,能从-1楼排上1楼,甚至成了许多学生唯一的伙食来源,顺便赚足了钱。
昕晨和雨忆也不想去凑热闹、排长队,她俩直接回寝室。
昕晨一路上心神不宁,她问雨忆:“不是没写名字吗?不会知道是我写的吧?被写了也不会被怎么样吧?”
雨忆一字一顿:“你是傻啊!于老师没屁事搞这个啊?你忘了?这学期内务、纪律被扣分了,是会被留下来的,你这么一搞,我们整个寝室都要拐!”
昕晨,这才想起,这学期开学后不久,常规管理就更加严格,班主任于老师突发奇想,将操行分这种量化考核加入了周周清体系之中,使每周要考语数外物政(他本人作为历史老师从不组织考试)五门的学生们更加苦不堪言,倒也不是因为怕迟到什么被扣分,这些情况都是鲜少的,而是因为内务、纪律。
任务必须是“优”,若是得了“良”,相关责任人扣2分,而于老师所创设的“纪律周周清”,扣了三分及三分以上就得留,这使寝室内部出现了不少矛盾和分歧,但由于各项任务指定到人,谁的问题道倒也一目了然,每日由寝室长上报给值日班长,写出“优”“良”及扣分情况,在晚自习值日总结时念出每个寝室被扣分的人。寝室的“优”“良”情况是宿管阿姨笔录在寝室楼梯口的小黑板上的,人尽皆知,寝室长长毫无隐瞒的机会,否则少不了寝室间一场腥风血雨的举报。
想着,昕晨和雨忆已经走到了寝室五楼的楼梯口,5012,优,两人长舒一口气。这学期她们寝室内务都是优,也没因为晚上熄灯后讲话而上小黑板,也怪不得昕晨如此健忘,忘了有纪律周周清这回事儿。
寝室纪律导致的扣分是寝室内部矛盾的主要源泉之一,因为大家都讲话,但最终只推出一个人当“替罪羊”。
但现在,就因为昕晨的一纸举报,揭发了整个寝室。
完了,是真的完了,昕晨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懊悔、内疚将她浸没,如坐针毡。
一旁的雨忆无奈地望着失了神的昕晨,冷淡的凝视着她,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准备看一场好戏。
她也的确帮不上昕晨,她可以原谅昕晨检举了她,但那些室友们会轻易原谅她吗?
雨忆觉得昕晨今后在寝室的日子不会好过了,绝对。她摊上的绝不仅是一次全寝的周周清而已,她把自己推出了边缘,成了攻击的靶向。
人的心胸有时会意想不到地狭隘,主要不是看发生了什么事儿,而是看面对的是哪个人。
昕晨其实从未处于边缘地带,很多人关注着她,有意无意地。
不过她自己意识不到罢了。这一点,雨忆作为她身边的人,深有体会。
昕晨本该是那么耀眼的存在。成绩、容貌、才华、家境,但她无视自己的一切拥有,永不满足地想要更好,将周围人拉到一个同样的高度,审视自己的一切,以达到所谓的期望与要求。
自卑又自负,妄自菲薄也妄自尊大,高高在上的同时卑躬屈膝。
她的世界干净得一无所有,却是别人眼里的应有尽有。
人们仇视不自知的美好,而昕晨也终将失去。
这个世界对昕晨觊觎已久。
只要一个萨拉热窝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