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对开大门向两侧缓缓分开，神女紫色裙摆随风轻扬，周身琳琅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唇角挂着静谧的微笑，脚步款款，好似燕子款款飘进门槛里来。
她左手掌心向上平举，手掌上方悬着个的镂花纹繁复的镂空铜制铃铛，发出幽幽的深色红光。铃铛一步一响，一声一颤，发出的却不是寻常的清脆叮铃声，而暗含着绵绵无尽的滔天灵力。
时湛一手将谢召揽得更紧，侧身替她遮了绵延压迫的声浪，又垂头摸了摸谢召的侧脸，一片叫人惊心的冰凉。
他低头去看她。
谢召眸子漆黑一片，直勾勾盯着时湛看，一眨不眨的。既不说话也没动作，失了魂魄似的，搂在怀里好像真的只是个轻飘飘的纸壳儿。
时湛脸色更难看了。
他仰起头，目光落在神女身上，最后定格在她手里的铃铛上：“......妙法玉佛铃？”
他声音很低，紫裙神女却不知为何听见了，她脚步一顿，抬起手指揭开面纱一角，回眸冲着时湛露出个妩媚的笑容：“小东君别来无恙啊，还记得姐姐我么？”
时湛将谢召护得更紧了些，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无常。”
神女撇了撇嘴，道：“怎么开口就冰冷冷的，好伤姐姐的心。喜欢这铃铛么？若是喜欢，今日事毕，你拿去玩两日便是。”
幽冥至深之处，乃是奈何桥。黄泉深处鬼影绰绰，危机四伏，必须有人将生魂从常世引过奈何桥，这便是无常每日每夜反复的活计。
无常只是个称谓而不是名字，不过天上人间谁也不在乎每任无常姓甚名谁。反正都是天上犯了天条下来赎罪的，反正都是凡间一程最后的引路人了，姓名这种玩意儿根本不重要。
时湛的目光定定落在那只边缘发光的铃铛上，冷笑一声：“看来无常来此是有大事要办啊，居然连这铃铛都舍得祭出了么。”
顿了顿，时湛目光移向早已避至一边的水官，嘴角一勾：“是和他一起来的么？”
水官早已在旁侧就地起符，画了结界，安然看着这边的动静。
妙法玉佛铃乃是无常所佩，其用途为“招魂”，玉佛铃响，众生归位，原本只是用以找寻在幽冥泉水旁走散的生魂，后来有人领略了这妙法玉佛铃的厉害，这铃铛的威名便渐渐远扬。
对寻常人而言，大多听上半刻钟便会筋脉阻塞，丹田沉郁，最终气绝而亡。哪怕是得道飞升之人，也难逃走火入魔的结局。
民间传言，妙法玉佛铃之所以有引魂之效，好像和那位深藏不露的观音娘子有些牵扯不断的关系。
“传言道，百年前娘子微服下凡，路遇一失魂将死的孩童。娘子不忍其惨死于乱葬山岗之上，有感而落泪，因此孩童得以重返凡间。”无常目光移向手上铃铛，柔声道，“观音泪滴在孩童腰间铃铛上，铃铛则有灵。百年后孩童修得大道，这小小的铃铛便成了如今的妙法玉佛铃。”
那是三千渺茫的尘世里，仙人无意间投向人间的惊鸿一瞥。
“如今这铃铛，也该招来仙人的魂了。”
无常一脚踏入殿中，大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阖上。她右手起势，左手掌心一翻，妙法玉佛铃红光大作，铃音瞬间如山呼海啸，宛如千丈高的巨浪灭顶而来，以石破天惊之势直直压向谢召！
谢召眉心鲜红的梅花印陡然亮起，她眉头不受控制地颦起，忍不住地发起抖来，无意识地在时湛怀里缩成一团。
门窗地面发出战栗的颤动声，耳畔能隐约听到门框窗沿木屑的爆裂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气直直劈开铃音所围成的重重音浪，好似硬生生撕破了一枚口子，嗡鸣一声，直指无常手中那枚铃铛！
无常一挑眉：“万古剑？”
浩渺灵力正面相碰，爆发出一片刺目的白光。
殿中房梁门窗徒劳挣扎几下，再也经受不住这动静，木屑砖瓦倏而爆裂开来，顶上房檐砖瓦尽碎，化为粉齑被滚滚狂风整个掀起，又重重砸落在地面上。殿外传来隐约的尖叫哭喊声，被隐在一片烟尘和风声里。
“东君，你莫要拦我。”
灵力交汇处犹如一层无形的结界，任凭外人看来骇浪滔天，此间却静若太古。无常的声音响彻时湛的耳边，清晰异常，“交出小殿下，你此世功德圆满，依旧回你的九重天做快活神仙，何乐而不为？”
时湛一手支撑，源源不断的灵力自指尖涌出，倾注在剑锋向前的万古剑上。他听了无常的一席话，忽的很轻地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快活神仙。”
“我如何做得了快活神仙。”时湛低声说，“堕仙入魔，先要徒步越过八十一路修罗道。修罗道太疼了，我不舍得。”
无常隔着真气流转的屏障，只能隐约看见对面一个挺拔如玉的身影，面色冷如寒霜，却在低头看向怀里无知无觉的少女时温柔一晃。
她在心里无声叹息，抬眼看着时湛，满脸的悲悯。无常道：“道君的意思便是人皇的意思，东君，你拦不住我。”
说完，无常五指陡然发力，妙法玉佛铃登时红光大作，铃音更促，声声荡涤人心魂，叫人痛不欲生。两股灵力迎头相撞，整座含元宫上方传来巨大的嗡鸣声。
“因为从三百年前观音娘子落罪下凡，道君就没想着让她回到慧义宫。”
“那个时候道君初登大统之时，天上人间，凡尘幽冥，只知观音娘子，不闻其他仙神。”无常的声音渺远传来，“那时观音娘子已然闭关，深居简出不理人事，可凡世间无数观音庙香火延绵无数，无数仙家跋山涉水只为在慧义宫面见观音一面。”
整个三界，究竟是以观音为尊，还是认道君为天下之主？
夜长梦多，总归不如斩草除根来得痛快。
无常叹息一声：“天下归一，方能四海安定。东君，道君谅你这些年在凡世间追随娘子不易，若此番能迷途知返，回到九重天归顺道君，那这三月里节气紊乱、开春不至之罪，则可从轻发落。”
她还没说完，便迎面对上了时湛讽刺的目光。
妙法玉佛铃毕竟是上古神器，但凭借时湛一人总归有些不支。万古剑剑身震颤，发出隐隐哀鸣。时湛轻咳一声，没管嘴角渗出的一线血迹，对着无常嘲讽地笑了。
“道君算什么东西。”时湛轻声道。
此番大逆不道的话，饶是无常也闻言一愣。
她对上他冷漠的眸子。时湛说：“无常，千年之前，若无观音一滴泪水，道君早已死在八十一路修罗道，魂飞魄散，又何来如今的天下共主之说呢。”
无常有一瞬的恍然，隔着灵力冲撞形成的屏障看着对面的白衣少年。
少年白衣烈烈，身前是直指向前的万古剑，身旁是同样一袭白衣的少女，好似独身挡下千军万马。无常忽然觉得此番见着时湛，同百年里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她头一回在九重天见着时湛，是百年前一个沾衣欲湿的春夜。丰神俊秀的少年一袭白衣，随意披着件水青的薄衫倚在岩边，喝了半杯春酿酒脸上便有轻微的醉意，眼里漾着薄光，和头顶上的桃花枝交相辉映。
长林可风，空庭可月，少年伸手一拂，春风便悠悠拂过。九重天金碧辉煌宫阙重重，万般规矩严谨，好久见不到这般的风流少年。
无常一时不知，是他们从前交情太少，自己从未看懂过小东君，还是当年言笑晏晏的美丽少年，早已成了真正的神仙。
“观音冷情，你为了她舍身忘死，多么高贵的......深情？”无常叹道，“可是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寻常的蝼蚁罢了。小东君，钟情于她，多么可怜。”
时湛冷哼一声，笑而不答。
无常叹一口气：“那小东君这么说，我便言尽于此了。”
她心里不胜遗憾地想，可惜了这么一张清隽的脸，天上人间怕是很难再找到了吧。若那少女不是观音转世，也不是什么大魏的公主，他也不是什么小侯爷小将军，倒也真是般配的一对璧人。
无常手指扭转，紧接着衣袖一拂，妙法玉佛铃光芒大作，引出令人震颤的地动山摇。
重重叠叠的音浪裹挟着外泄的真气，如海山倾倒般压向万古剑。剑锋长鸣一声，随即再也支撑不住似的，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剑身被真气划过，狠狠削下了一块。
时湛猛地咳出一口血，染红了素白的衣衫。
说时迟那时快，万古剑锋芒一晃，刹那间无常已然逼近时湛身前，万古剑竟然被她握在了手里，反手一握，足尖飞身一点，眼看长剑就要直逼时湛而去——
时湛堪堪向旁一闪，万古剑只销掉了他额角一缕头发。谁知此时背后章风又起，水官竟无声无息出现在他们身后！
前后夹击之下，退无可退。
忽然，时湛只觉得自己被人轻轻推了一把，紧接着怀里一空。
他心一沉，随即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嗓音，冷冷开口：“退后。”
方才还无知无觉的少女此刻正昂首立于时湛之前，神色冷淡，微微颦着眉，好似有些不耐烦。而她一只手直接握住了万古剑的剑身！
“仙姑。”谢召抬眼看着无常，淡淡道，“久违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