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四十九浑身上下不自觉地发抖,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哑,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那两个蒙着面纱的男人去而复返,见状也一时呆愣原地。方才同四十九讲道理的那人将目光移向四十九,眼中晦明不定。
他缓缓几步走至神龛前,俯身捡起那柄落在地上的旧剑,伸出手指拂去剑身上一层和着血迹的锈迹,垂首不语。
“四十九。”
他声音平和,甚至隐隐含了点儿叹息,道:“闹什么脾气呢,你坏了天子交代的事儿,这让我很难办啊。”
四十九微怔,站在原地喃喃道:“......陛下交代的?”
男人叹了口气,脚步从一堆碎裂的的玉瓷片上踏过去,碎片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四十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站在原地倔强地昂着脑袋。
小十九在一边站着,搂着那虚弱的小孩儿。她本来定定瞧着神龛的方向,目光无意中往上瞟了一眼,下一刻眼神便凝住了。
......蒙着面纱的男人踩过碎玉,一步步站到了女人面前。他声音轻柔,投下的目光却异常冷漠:“不然呢,你在这宫里行走,谁能违抗天子的命令?”
“陛下是天下之主,春祭是陛下办的,这祈福啊,也是陛下要求的。”男人声线压得很低,嗤笑一声,“不然呢?难不成还要仙人亲自来安排不成?”
四十九嘴唇颤动,半晌说不出话来。趁着她发愣的刹那,男人手腕一翻,竟然从袖袍里摸出了一副薄如蝉翼的刀片!
薄刃边缘处隐约发黑,分明是淬了毒的。
四十九还站在原地久久恍神,男人恰巧在此时伸手,两人距离很近,那枚刀片眼看着就要擦过女人的脖颈。
薄刃卷过四十九垂在脸旁的头发,簌簌割下一小缕。然而就在即将触碰到她脖颈的时候,执刃的手指忽然一僵,刀片“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四十九这才惊觉过来,赶紧向旁边狼狈让了两步。小十九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人群边缘,冲着她吹了声口哨,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小心!”
四十九惊魂未定,紧紧将孩儿搂在怀里:“他......我差一点儿就......”
小十九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只不过这次没再笑。她指了指方才他们站立的方向,语气很严肃:“离远点儿。”
男人仍然僵硬地站在原地,保持着伸手出去的姿势。
紧接着,他猛地弯下腰,目眦欲裂,额角青筋毕现,痛苦地咳嗽了几声。一手撑住面前的案几,另一只手一把捂住嘴,但还是有丝缕的鲜血顺着指缝流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脚下的玉瓷片上。
经此变故,周遭的人早已吓傻了。周围人群传来压抑着的抽泣声,小十九皱了皱眉,又仰起头,深深地向着房顶被遮掩住的方向看了一眼。
......小殿下呢?还好么?
男人很快支撑不住,佝偻着身子跪下来,颤颤巍巍地去碰方才落在地上的那柄锈迹斑斑的剑,谁知沾着血迹的手指甫一碰上,男人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从他碰到旧剑的指尖开始,他整个人的皮肤开始迅速变得苍白又干瘪,充满了褶皱和折纸似的痕迹,好似被不动声色抽走了所有的血肉。
......像是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纸”。
殿门大开,晨间的凌冽冷风灌过来,哗啦啦一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一句“身体”竟然如碎纸一般轰然四散,在碎玉之上卷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泼天纸雪,又扑簌簌落下,掩在地面上的一片狼藉碎片之上。
纸片纷纷扬扬落下,又在很短的时间里化为了茫茫粉齑。
......方才那个男人不见了,地上只余下一片落雪似的纸灰,还有他的外衫和那条蒙面的面纱。
四十九已是脸色煞白,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在一瞬间感到了莫大的茫然,满腔的愤懑居然最后以这种方式了结,四十九莫名觉得荒诞。
但这是第一回,被困在含元宫里的人在长达月余的绝望里,居然以这种方式看到了一丝曙光。
她暗自将手指缩紧,深吸一口气。
同行的男人脸色沉沉,拨开人群走上前来,望着地上那一片尘埃似的的纸灰,目光掠过四周逡巡一圈,神色大变。
他俯身捻起些许粉尘,盯着看了许久,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显出几分古怪的狂喜来。
良久,他站起身,居然对着面前呆站着的四十九露出了一个笑容。
之前四十九抱着他腿求他时的憎恶、同伴在眼前化为尘埃,诸如种种,好像全然没发生过。
片刻之后,人群在侍卫的推搡之下离开了前殿。
四十九走在最后,跨过门槛的时候往后望了一眼。披着铠甲的侍卫见状推了她一把:“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她无奈闭口,借着怀抱孩儿的便利小幅度偏过头,想和方才起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小十九说话:“姑娘,你还......”
话刚开了个头,四十九便说不下去了。
人群巴不得能早日离开这地方,侍卫看着他们分身乏术,因而竟然无人注意到,小十九,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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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走尽了,对开的雕花门吱呀一声关上,只留下稀薄的晨光洒进来,落下朦胧又灰白的斑驳。
男人站在神龛前的碎片和纸灰前,仰起头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隐在面纱之下的面容勾起半边嘴角,不疾不徐地等了一会儿。他仰视的方向依然没半点动静,然后从衣袖里摸出张火折子。
男人随意瞧了一眼,玩闹似的,手中无火而自燃,蹿出一道火苗来。
他弯下腰,将掌心一簇火苗缓缓凑近了地面上灰烬碎玉——
耳畔传来爆裂风声,好似有泼天剑雨带着恨意撕开空气,转眼间就逼近男人身侧。男人一个后仰,略有些狼狈与迎面而来的不知什么东西咫尺而过,刚刚站稳,便听到有落地的脚步声传来。
手里的火苗已然灭了,连半点火星子都没剩下。
男人盯着自己的手掌翻来覆去看了看,忽的眉开眼笑:“造化啊弄人啊,神官大人,没想到在这儿又遇见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正好隔着空旷寂静的正殿与时湛遥遥相望,笑:“哟。大人这是抱得美人归了么?”
时湛白色的袖口染上了一点暗红色,是方才为谢召擦去唇角血迹时染上的。谢召此时安安静静倚在他怀里,仍凭时湛抱着她,凌乱的发丝盖住了半张小脸,脸颊毫无血色,一片惨白。
“久别再逢,我还没来得及恭祝你高升呢,水官大人。”
时湛垂着眼眸,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并不理会男人方才的话:“你如今已经不再是我殿里的人了,没必要再‘神官’来‘神官’去的了,自降一等,没必要的。这么些年,你在人间过得如鱼得水啊。”
方才他藏身在屋顶上时,一眼瞧见那两个神神叨叨的蒙面男人,即便瞧不见脸,时湛也是一眼便认出了老熟人。
......
水官还不是九重天上的天官时,只是时湛身边的副官,名叫沉水。有年开春之际,东君路过东海蓬莱,恰好在水边捡到一株奄奄一息的不知名植株。
时湛发誓他当时用灵力救下沉水时,只是为了带回去给闲不住的小灵山做个伴。
沉水就这么留在了时湛身边。
和他本人以及灵山不同,沉水化了人形,虽然平日里也同各路小仙打闹嬉笑,可总显出几分阴郁的沉闷来。时湛从前经常见着他半夜三更一个人凭栏远望,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后来过了些日子,时湛下凡时本只有小灵山愿意跟着,不想到了临行当日天色朦胧,时湛和灵山一出殿门,便看见门口蹲着个人。
沉水说:“神官大人,我跟着您一起吧。”
时湛还没开口,身边的小灵山便出了声:“咦,你不是说要留下来修行么?”
“我想了想,来到九重天那日,我也没来得及和我母亲道别。”沉水垂着头,“我母亲年事已高,平日里我们不得随意下凡,此番我想回蓬莱探望探望我母亲,大人能不能让我跟着?”
小灵山面露疑惑,刚想说话,就被时湛抢了先:“......好。”
沉水默不作声跟在两人身后。灵山望着时湛,脸上浮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时湛看了她一眼,不多时便有一道传音落入灵山耳中:
“按照九重天的时间,沉水已经在我殿里呆了两年时间了,从未听他提及过自己的母亲。”时湛嘴唇动都没动,声音倒是清晰传入灵山的耳朵,“......况且,天上一年,人间一世。你觉得,沉水真的是要回去看望母亲么?”
灵山微微一怔。
“沉水啊。”时湛说,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他有事儿瞒着我们呢。”
......
水官就笑:“还成吧。不过我这新官上任,忙得很,应该不比东君大人在人间清闲吧。”
“忙得很?”
时湛的神色冷下来,漠然抬眼:“那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水官“哈”了一声,抱起双臂,居高临下开口:“东君,此番咄咄逼人就讨没趣了。方才你自己还说,我已经不再是你殿里的人了,我的私事,又为何事事过问?”
他顿了顿,看了眼时湛的脸色,又扬唇一笑,稀奇道:“难得您老人家对喝酒玩乐以外的事儿如此较真,我倒也但说无妨。”
轻飘飘地说:“你大可不必担忧,我同你一样,不都是为道君做事儿的么。”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时湛讽刺地勾起嘴角,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为了道君做事儿。”
“原来是帮道君做事儿,才坐上的水官位置么。”时湛向前走了几步,有浮尘落在怀中少女侧脸上,被他轻柔拂去,“可是你方才是在做什么呢?”
时湛止住步子,骤然抬头直视着水官的目光:“如今人皇已经走火入魔,他所做的一切,根本不是为了恭迎观音娘子复位,而是为了让她堕仙入魔,你难道不清楚么?”
水官敛了笑意,摊了摊手道:“道君封我为水官,只是说让我至人间辅佐人皇,至于人皇是圆是扁,是贤是庸,种种是非曲直因果轮回自有定论,又与我有何干系。”
“至于她么,”水官的目光移到人事不省的谢召身上,“观音娘子位列仙君,她与道君之间的事儿,我等本就不应该插手多言。东君,是你僭越了。”
“倒是你啊,小东君。”水官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眼下已经是人间四月天了,这人间冰封千里,寸草不生,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回了九重天该怎么交差吧。”
话音尚未落下,水官骤然出手,周身陡然掀起鸣潮般的波澜万丈,明明连宫室内门窗都未曾晃动一下,时湛却好似感受到呼啸经过几万里的烈风,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入方寸之间。
他深吸一口气,瞥见对面的水官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
这小子,居然一言不合就下结界!
他一手将昏迷不醒的谢召搂紧在怀里,伸出另只手轻轻一翻,竟是硬生生接住了那森然压倒的结界!
两股灵力骤然碰撞在一起,刺眼光亮一瞬间炸开,发出轰然声响。
时湛那一掌看似轻飘飘的,没用什么力气,许是在人间长久藏拙的缘故,灵力柔弱得像是春日夜里一团团朦胧的雨雾。然而水官还没来得及得意,便发现自己的手掌处自掌根起,不断渗出大滴的鲜血,蜿蜒着顺着手腕流下。
那股虚弱飘荡的灵力则在这一刻猛然发力,硬是生生将所有气力倒灌回了水官掌中!
水官只觉得紊乱的灵力在四肢百骸胡乱蹿跑,又淤积在丹田,一刹那灭顶的痛苦叫他眼前一片迷糊,几欲爆体而亡。
他站不住脚,往后退了半步,口中大股鲜血涌出。
时湛站在原地,施施然收回手:“一言不合就开结界,还是从我那儿学来的臭习惯吧。”
“你也不想想。”时湛说,“整个九重天,只有我最会用结界。你一出手,我甚至都无需回头看,就知道你想耍什么把戏。”
从前小东君身边不是醉鬼酒仙花花公子,就是痴人怨女凄凄惨惨,有时被缠得不胜其烦,就会趁人不备掐诀开结界,大多数时候是为了能快速开溜。
水官跟了时湛好些日子,好的没学会,这一套倒是掌握了精髓。
水官半跪在地面上,胸膛急促起伏着。他咳了几声,抹去了脸上的血迹,仰起头来,眼神盯着人事不省的谢召,居然有几分诡异的兴奋:“对,是我失算了。”
“可这并不碍事啊。”
话音刚落,从屋外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即近的响铃声!
那铃声好似被灌注了十成十的灵力,明明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过墙壁窗户,振聋发聩。屋外传来了痛苦的哭嚎声,对于凡人而言,这声音魔音贯耳,激得人经脉紊乱,不过多时便会失去神志。
“本神女来得不算迟吧。”
时湛瞳孔乍缩,下意识指间灌了灵力,去捂谢召的耳朵,奈何还是晚了一步。
怀里的少女陡然睁开了眼睛,瞳孔漆黑如古井无波,无悲无喜,无乐无忧......好似亘古岁月里从未变更过的大慈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