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整尊神像散发着润泽的微光，低眉慈目的模样更显得清高出尘。可手中长剑沾染的血迹早已干涸，在神像手腕处蹭上锈迹斑驳的血色，触目惊心。
谢召看得直皱眉：“这是做什么，妖术么？”
好端端的神像，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那苍南的所谓神女，不会真的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吧？
时湛：“......我认得这把剑。”
他低声说：“这是我从前用过的剑。”
谢召讶然侧脸，见时湛双目死死盯着低处那尊神像，拳头攥得死紧，眼底一片阴森的晦然。谢召说：“可是，这只是一柄很普通的旧剑而已，并不是你那一柄‘万古’啊。”
“而且，‘万古’不是已经折了么？”谢召想了想，还是疑惑，“就在我小伯父攻进盛京城的那一天。”
从前小将军的佩剑名为“万古”，跟着小将军走遍大魏的每寸土地山河。万古剑出鞘，剑下不留人，从南昭王起兵到兵临盛京城下，这把剑跟着少年将军厮杀征战，已是凶名远扬，叫人闻风丧胆。
万古剑折断这件事，是后来谢召听人闲聊时听说的。
那个时候她人已经跳了城楼，对后来的事情一概不知。据说就在那日晚上，那把“万古”便莫名其妙地折成了两截。
有人说这是剑下冤魂太多，杀孽太多消融不得；也有人说，这是剑的主人自己折断的。
“不是‘万古’。”时湛说，“在‘万古’之前，我还有过一柄剑。”
“那个时候，我刚刚离开侯府......”
他话刚开了个头，便听到下方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人群惊呼，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声。
谢召听着这声响往下一瞧，没由来地心头一紧。
眼瞧着那两个着装打扮颇为异域的男人将神像落座神龛，转身便要离去，忽然身后人群里蹿出个女人，怀里抱着个半大的小孩儿，跌跌撞撞向前走了两步，扑在那两个男人脚下。
人群里传出倒吸凉气的声音，男人面纱下露出不悦的神色，横眉倒竖，斥道：“放肆！”
女人匍匐着跪在地上，仰起一张不甘而绝望的脸庞，正好对着谢召和时湛的方向。
只一眼，谢召便皱起了眉头。
包括小十九在内，这儿所有人都是清一色的灰色衣袍，外面罩着件同样是深灰的兜帽。女人跪地的时候兜帽滑落下来，露出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苍老的脸。
可她蓬乱的乌发和怀里年幼的孩子分明彰示着，这还是个年轻的女人。
谢召和时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人。
年轻的女人被迎头呵斥了一番，并未退缩，而是跪着上前了两步，一把抓住了眼前男人的腿，声音沙哑：“大人！”
......果然是很年轻的声音。
戴面纱的男人脸上憎恶已是掩盖不住，狠狠挣了几下，却不想这女人力气极大，一时竟挣脱不开。
“大人，您开开恩，救救孩子，请个大夫来看看孩子吧。”女人声音急促，脸上满是干涸的泪痕，“我们尚且能熬，我这孩儿可熬不下去啊！”
话未说完，便被旁边另一个男人打断了话：“四十九，慎言啊。”
女人的声音哽了一下，男人笑了一下，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为观音娘子祈福，这是普天之下莫大的幸事。你们现在在此地为仙人祈福，待到仙人复位，你们便是仙人最忠诚的信徒，从此之后百无禁忌，皆为所愿，不好么？”
“很快了。春祭之日近在眼前，你可要以大局为重。”男人扫了一眼她怀中的孩儿，适时地露出一点怜悯的神色，“四十九，我理解你的心情，再过几日，无穷无尽的泼天富贵就要来了，待到那时，仙人会保佑你孩儿长命......”
“保佑！”女人猛地抬起头来，眼里是浓浓的讥讽，“保佑什么，我孩儿能长命百岁？”
谢召垂头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半大的孩子瘦得叫人心惊，脑袋无声无息垂在母亲怀抱里，若不是眉心是不是不舒服地颦起，谢召几乎要怀疑他已经没了气息。
她想起了方才小十九说过的话，“......我们每个人都将死在春祭盛大空前的典仪上，救不得，解不脱。”
“这些日子，你们把我们这些人关在这宫里，说是让我们每日在神像前祷告祈福，实则干的是害人性命的勾当！”女人哑着嗓子，声音凄厉，“我们在仙人神像前祈福，是盼着自己能过上好日子，不是慢慢消磨自己的性命！”
她情绪激动，说了这些话已然耗尽了所有气力，喘了口气，又惨然道：“世间百苦，穷途末路之时才会想着求仙问佛。我孩儿从小身患恶疾，若是有药可医，我这个做娘亲的又为何要祈求神明庇护。”
“那日我本是在观音庙里敬了香火，官府的人和我说，在宫里便是为了天家做事儿，仙人有眼，也会望着我和孩儿的。”四十九说，“可是我们没等到仙人慈悲的目光，倒是被幽禁在在这静癖的含元宫，看着一个一个人挺不住接连死去。”
......
四十九一开始意识到不对劲，是在进宫的五日之后。
含元宫地处冷僻，又因着是故去的霜华公主的旧居，所以素日门可罗雀。宫中在正殿里摆上了神龛，供上了那一尊手握锈剑的观音娘子像。
也不知正殿里熏的什么香，浓郁至极，洗都洗不去。四十九开始只是觉得头晕，直到那个飘着雪的夜晚，众人离开正殿时，人群之后忽然传出了一个女孩儿的哭声。
“阿姊，阿姊......”
四十九挤进人群，认出躺在地上口吐鲜血的少女是个本就患有咳疾的病人，身旁揽着她哭泣的女孩儿是她的妹妹，正拼命摇晃着人事不省的姐姐：“姐姐，我去找大夫......大夫马上就到！”
四十九站在一边，看着少女跌跌撞撞冲进夜雪里，跌倒在紧闭的宫门前，伸手去拍两扇大门，砰砰的声响在寂静的寒夜里发出悠长的回声。
四十九的心没由来地一紧，不由得搂紧了还没她腿高的小萝卜头。她别开目光，正好对上人群对面一个女孩儿带着笑意的目光。
小十九见她看过来，毫不见外地笑了笑，然后拨开慌乱的人群，走到她身边。
小十九开口，叫得亲昵：“姐姐，你觉得会有大夫来么？”
四十九垂下眼睛，捂住孩子的耳朵：“......我怎么会知道。”
“你和我一样，心知肚明吧。”小十九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那香是有问题的。不会有人来开门的，也不会有太医来咱们这儿的。”
四十九猛地抬眼，先是往周边望了望，确认无人在意她们，目光这才定在小十九身上，惊魂未定：“小娘子，你疯了！”
对面的少女弯起嘴角，黯淡的光线下，四十九看见少女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她看不懂的光。
少女咯咯笑了几声：“姐姐，疯的人不是我。”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们会被困死在这儿。即使不是今天，也会在不久的将来。”
小十九说的没错，一直到拍门的少女精疲力尽，她姐姐气息已绝，含元宫前连脚步都没响起过半分。那些在门口看守的侍卫们，任里面的人哭嚎得多么凄厉悲惨，连一句问话都没留下。
那是含元宫死去的第一个人。
......
“我们不知道那香里掺杂了什么。”四十九说，“每个人都开始生病，先是眩晕，然后是咳血。但从始至终，从来都没有人过问我们半句话，明明我们是春祭典仪上最重要的一部分，为什么，我们连个大夫都请不来？”
蒙面的男人勾起嘴角，笑得嘲弄。
“四十九啊。”他的声音近乎低得只剩下气音，又好像在叹息，“观音娘子若此时此刻听见你这番话，该有多伤心啊。”
他脸上流露出叫人胆寒的微笑，往女人身边走了几步，然后俯下身，轻轻拨开了四十九抓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向旁边一挥，女人便跌倒在旁边的冰冷的地砖上。
整个正殿鸦雀无声。
“天子让你做什么，做甚么这么多废话。”男人冷冷地望着地上缩成一团的女人，“这天大的福气，旁人如何都梦不来，四十九，你倒是挑剔上了。”
那两人便不再停留，也不看身后的人群，兀自转身跨过门槛，刚要离去——
四十九眼睁睁看着，眼泪也流干了，忽然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挣扎着爬了起来。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便拨开身后的人群，三两步冲到了安置神像的神龛边。
紧接着，女人伸出手，狠狠一推！
清脆的玉碎声骤然响彻耳畔，走至门口的两个男人猛地回头，只看见那座白玉的观音娘子像碎裂一地，那柄旧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映着室内一片死寂。
四十九的手被碎玉划破了，留下深深的血痕。她低头看着那堆碎片，道：“若是仙人看着人间苦楚而无动于衷，飞升复位甚至还需要利用凡人的痛苦。”
“这仙人，不做也罢。”
......
与此同时，谢召一把抓住了时湛的手臂。
她望着地上那狼狈的碎片，忽的感觉昏昏沉沉，整个人如坠梦境里。
紧接着，谢召猛地捂住嘴，猛地咳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