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谢召怔了一下,便看见那少女已是满面泪痕,看向谢召的眼神冷如刀刃,眼底一片叫人惊心的赤红。
下一秒,少女突然暴起,直直向谢召扑了过去!
两人相隔太近,谢召一时来不及反应,又不愿轻易对普通人用符,就在她犹豫的刹那间,掌风已至,少女冰凉的双手已经逼近了谢召的脖颈。
她竟是要活生生扼死自己!
风声大作,尖利如嚎。谢召这下再无闲暇犹豫,拢在衣袖下的手指骤然探出,眼瞧着那枚符纸距离眼前的少女不过毫厘,电光火石间,少女忽然仰头,对着谢召露齿一笑。
那是个近乎纯真的笑容,配上少女眼里狰狞的戾气,分外违和。
谢召对上她那双眸子,恍然间忽觉有一丝莫名的熟悉。
她刹那间的失神,少女已然敛去了笑意,手指方向一转,竟是径直点在谢召眉心上。
被时湛隐去的梅花瓣状花钿一瞬间亮起,少女见状,微微扬唇。
“喏,好久好久之前,”少女用几不可查的声音说,“你就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可笑的、怜悯的、草木一样的眼神。你救了我,现在我又将因你而死,这便是你们神仙的道理么?”
“仙人,”她凝视着谢召眉心亮起的血色花钿,细声细语说,“无数世人信仰你为大慈无悲之神,妄图取得你一滴救命的泪水,可我想当面问问你,真的为谁而悲伤流泪过么?”
她说的话谢召全然没听清。
谢召只感觉脑海里“嗡”的一声,痛感自被少女手指触摸过的地方徐徐攀升,谢召只觉得额间剧痛闪过,死死咬住嘴唇。
好像有什么支离破碎的片段如潮水般自脑海里掠过,又飞速退去,谢召试着去抓,无奈头痛欲裂,到最后痛感渐渐消散的时候,她依然什么都没记下。
谢召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少女面色森冷,哼了一声收回了手指,向后撤了半步。
“你刚一上去,这通道便又塌了一回,可真是倒霉......欸?!”
时湛顶着满头的土,从半掩的通道里狼狈爬出来,入目便见着谢召微颦着眉头,少女冷然抱臂站在一旁。两人脸色均不好看,仿佛是刚刚才动过手一般。
他回忆起刚才通道里莫名其妙的震动和塌陷,这下吃惊不小,赶紧三步并两步站到谢召面前:“这是怎么了,这位姑娘是......?”
少女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没理会时湛,仍是定定盯着谢召看。半晌,少女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罢了,我只当作没见过你,你赶紧走吧。”
眼看着她丢下这句话便要离去,谢召赶紧向前追了几步:“等等,姑娘!”
少女止住步子,嗤笑一声:“你还不走,是打算等着我去告发你么?”
“告发?”
“喏。”少女点点头,回头看着谢召,目光里满是嘲讽,“全盛京的人都在找你,你居然还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身后还跟着这位......唔,小将军,好久不见啊。”
时湛讶然:“你认识我?”
“大名鼎鼎的小将军,难道易了容就认不出了?”少女说话很不客气,耸了耸肩,“小将军,公主,说句实话,在这宫里行走,易容着实是有些掩耳盗铃了。这含元宫里如今住着的随便某个人,哪一个不是你二位的老熟人?”
“就你们两个。”她扬起眉毛,伸出一根手指对着两人指指点点,笑容暧昧,“哎呦,家仇血恨都能一笔勾销,真是感天动地的一段佳话呢。”
她兀自阴阳怪气,谢召和时湛交换了个眼神,彼此都觉得不对。
自从进了盛京城以来,时湛和谢召一直都易容示人,面前这女孩儿是什么来头,居然能一口道出他们二人的身份?
还有,什么叫“哪一个哪一个不是你二位的老熟人”?
眼前的姑娘衣衫单薄褴褛,面颊上一道血痕。凌乱的长发编成辫子垂下来,看着分外狼狈,却高昂着脑袋毫不畏缩地睨着面前两人,眼神轻蔑。
时湛开口问:“敢问姑娘是......?”
“别看着我。”少女扬起唇角,道,“我该不该告诉你们,我们被皇帝老儿关在这里,全是托了公主你的福呢。”
宫室前头有敲锣的声音伴着回音隆隆传来,旋即有苍老而嘶哑的人声响起:“十八姑娘,十八姑娘,别贪玩了,来吃饭喽——”
谢召还住在含元宫的时候,这处宫室便很少修缮了。这儿是整个大魏皇城的边缘,背后便是连绵不绝的苍芒山脉,这处通道便是从含元宫的一处后墙处凿的,被前面重重叠叠的宫室掩着,荒草杂树丛生。
若是别的公主后妃,早就吵着闹着要修缮了。不过谢召无所谓,再加上此地偏远,宫里人都知道小公主不讨天子欢心,便很少估计着,因而含元宫一直冷冷清清,仿佛游离于整座宫殿之外似的。
少女闻声,嫌恶地抽了抽鼻子,却忽然扬声道:“什么十八姑娘,说了多少遍我是十九,你怎么总是记不住。”
说罢,少女提步便走。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站定了。
“这含元宫里,一共羁着一百零八个人,有些扛不住死了,有些逃出了含元宫也走不出皇城大门,总之现在还剩下八十一个。”十九平静地说,“我们每个人都将死在春祭盛大空前的典仪上,救不得,解不脱。”
谢召:“救不得?”
十九点点头:“对啊。”
她“哎”了一声,似笑非笑回头瞥了谢召一眼,说:“怎么,我们小殿下跳楼殉国一回,难道又打算带着整座含元宫突出重围么?这么崇高,你有听过前朝那些遗老们是怎么议论你的么?”
谢召没理会少女的挑衅,她还在想少女先前那段话。
什么救不得,解不脱,莫不是在含元宫里关得太久,她小伯父给灌了什么迷魂汤?
这自称“十九”的少女到底是什么来头,又为什么说这些人都和她有关?
她从前是不大信鬼神之说的。
哪怕是成为纸人的这些日子,她逐渐上手些符咒怪术,这一路与时湛同行更是屡屡突破她的认知,但谢召始终是个不信命的主儿。
那个飘雪的冷夜里,她在徽州府城外她老爹家的小破屋里醒来的第一日,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瞧,她老爹坐在一边吭吭哧哧削木头,一边斜着眼睛笑:“坏了,怎么成傻子了。”
她记得自己问:“我这是投胎转世了么?”
“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投胎转世哪里是那么容易。”老头儿把木头锯得声响老大,然后咚咚两下拍了拍那成型的棺材板,半开玩笑道,“人家都是了无牵挂地走,你还挂念着满肚子的愿望,盘算打得天高,你甘心就两眼一抹黑跨过奈何桥么?”
见她不说话,谢老板就嗤笑一声,替她答了:“......这不是扯淡么,小丫头片子。”
谢召坐在床沿,闻言默不作声抬起头看了老头子一眼。
前世她想不明白,现在倒是看得清了。皇城里的命数像是草芥一样,普通奴才如此,皇亲贵族又怎么可能如何跑得掉。
谢召想起从前旁观过的一些瞬间。比如她那当了十多年模范闺秀的长姊被一顶花轿送去了南岭,从此再也没回来过;比如她最终还是没能问自己的母后,当时随着父皇一同“叛逃”出盛京城,究竟是不是心甘情愿?
老头子说:“解脱,重在自救。”
少女用了些力道,攥紧了拳:“有什么难的?”
“怎么不难?”谢老板停下手里活计看她,道,“医人者难自医,救世者难自救。多简单的道理,不过么,难归难,但道阻且长,尽管去找便好了。”
......
十九说完话,不再回头,抬起步子便要往外头走。
她刚走了两步,又猛地止住步子,脚下一滑错开身,恰好避开了身后的风声和随之而来的符纸。十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只是冷笑:“小殿下,别耍这些小伎俩了,怪没意思——”
然而她话只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接着浑身一僵,动弹不得:“......喂,你干什么!”
谢召两手一摊,目露遗憾:“抱歉啊小十九,另一只手上还有张符呢,你没瞧见。”
“你说话,有点儿晦涩难懂。”谢召想了想,还是直说了,“我不太擅长猜谜,所以想请你能说得更明白些。”
十九动弹不得,却在听闻“小十九”这个称呼的时候有一瞬的失神。
外边敲锣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又慢慢远去了。待到声音已经距离他们很远,十九才自嘲似的笑一声:“哎,没意思,这么多年了,就剩你一个喊我‘小十九’。”
谢召又站在若有所思,小十九不耐烦了:“你有发愣的空闲,能不能先把我背上这玩意儿揭了?”
小十九背上还贴着符,动弹不得,只能梗着脖子指了指宫室那边:“你若叫我直言,我反倒说不出口。不如你自个儿去那些屋子里瞧瞧,不就什么都知晓了么?”
时湛默不作声,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符纸就飘飘悠悠落下来。
小十九松了一口气,刚准备脚底抹油开溜,就听谢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如果真的和我有关,我......我会尽力而为。”
小十九没回头,叹了口气。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她有些好笑,“那随便你吧,殿下。祝您这次得偿所愿。”
-
小十九说完,便哒哒地跑远了,只留下时湛和谢召留在原地站着。
谢召瞥了时湛一眼,见他皱着眉头,神情有点凝重。见她看过来,时湛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我们也走吧?”
谢召语气疑惑:“你是想到什么了么?”
她总觉得时湛的脸色有点不对,而且她不知为什么,也莫名有种山雨欲来的直觉。
时湛动了动嘴唇,刚准备说话,就听见前头的宫室里传来隐约压抑的咳嗽声。
不仅如此,鼻尖好像嗅到了浓郁得有些反常的香味。
......似乎方才小十九在这儿时,她身上就有这股异香。
“你想什么呢,小纸人。”时湛沉默半晌,错开目光,也岔开了话题,“我们想个法子,去屋里看看。”
片刻之后。
在窗下把守的守卫正打瞌睡,忽的听见某个方向传来杂乱的沙沙声,好像脚步慌乱踩过地上枝丫。守卫一个激灵,怀疑地向绕后走了几步,行至墙角,却只看见风吹枯枝,发出嘈杂的响声。
守卫松了一大口气,赶紧回到窗前站定。
在他转回身的瞬间,窗户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缝隙悄悄阖上。
谢召一进屋,便皱起眉头:“这什么香,闻着头晕。”
两人从窗户溜进来,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屋顶房梁,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弥散在整间屋子里,经久不散。
“人呢?”谢召左顾右盼,并未见着殿中有人。这间屋子本是她的卧房,三月之前挂上白幡成了灵堂,如今里头空空荡荡,既看不见一件陈设,又不见人影。
她话音刚落,两扇大门忽的向两边打开。
只见为首两个蒙着面纱的男人,看着像是宫中官吏,抬着一尊玉制的神像缓缓进屋,将神像落座在厅内神龛上。
而跟在他们身后,则有排成列的人跟着鱼贯而入。
谢召在其中看见了小十九。
小十九显然看见了远处房梁上的两人,远远望了他俩一眼,眼中情绪谢召没看懂。
这时,谢召听见了身边的时湛“嘶”了一声。
“......你看那尊神像。”时湛说。
那是一尊白玉观音像,端坐莲台,低眉敛目,大慈大悲。
谢召也不是第一次见这神像了,一路行来,“观音娘子”四字也格外熟悉。可是看着眼前的神像,谢召却觉得有点怪异:“观音娘子,是这副模样?”
与她从前见过的神像不同,眼前这尊神像的手中不是甘露瓶或柳条,而是......一柄违和的、生了锈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