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不是个好主意。”
少女一手托腮,苦口婆心地劝道:“我说,小殿下,木已成舟,您就算现在进宫里也改变不了什么了,就算是我也没法把那么多人通通救出来,反而会打草惊蛇,倒不如等着春祭那日临时应变。”
“也没多久,从今日数起,也就四五日的时间了。”少女掰着手指数了数,“殿下,皇城里那位就等着你自投罗网呢,咱们可不能意气用事啊。呃,我理解您可能是担心您母亲......”
谢召摇摇头:“我母后......”
话音刚刚开了个头便没了声儿。半晌,谢召低声道:“罢了,反正我从来就看不明白我娘,她大抵也是不需要我担心的。”
......
大抵是因为小公主出生之前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个男孩儿的缘故,谢召的母后对于她的出生多少有些失望,因而小公主不满周岁,母后便将她送去了教养嬷嬷宫中。
虽说谢召上辈子和自己的母亲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交集,但在这精雕玉琢的深宫里住久了,她还是觉得,她母后和别的后妃亲眷们不一样。
她记忆里,那个整个大魏最为尊贵的女人,眼角眉梢都是不苟言笑的冷意。整座皇城里都是言笑晏晏的美人,只有她好似不会笑似的,和整座宫城格格不入。
不过在这一点上,谢召和她倒是有几分相似。
谢召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支开了所有的宫女,蹬着小短腿呼哧呼哧爬上高高的宫墙,想要见自己的母亲一面。结果不小心从墙上摔了下来,正巧摔在了母后的绣花鞋前,差点儿摔折了腿。
她疼得受不了,呜呜咽咽伸手去拽母亲的裙角,想要得到母亲的垂怜,却只听见头顶上轻飘飘的一句:“痛就忍着,哭就不痛了么?”
“霜华。”女人的声音冷若冰霜,又似乎是在叹息,“别把自己当做娇滴滴的公主,要当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懂不懂?”
那日后来下起了大雨,皇后说完那番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小谢召一个人咬着牙,拖着擦破了皮的手脚和脏兮兮的衣裙,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宫里。
晚些时候谢召大病了一场,浑浑噩噩间似乎感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抚上自己额头,醒来的时候那女人已经不见了,一切好似她幻梦一场。
后来小公主长大了些,偶尔晨昏请安时见到自己的母后,她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大殿高处,目不斜视,临风远望,繁复华美的衣袍在她身上显得那么单薄。
谢召觉得自己真是看不明白她娘。
母女二人有时十天半月都见不上一面,也自然没什么感情。纵然小公主总是觉得她母后有些什么难言之隐,她也无从问起——反正就算是她问了,母后也只会斥她多管闲事。
日子如流水般静静流淌着过去,谢召从苍南回来之后,母女二人更是形同陌路。
直到谢召最后一次见到她母后。
去年春祭取消之后,谢召在宫里无所事事,每日沉默着听三娘告诉她南昭王的军队又攻破了哪座城池,然后便拎着小酒壶去角楼,一坐便是一整天。
那时城里宫中已经隐约有消息说南昭军队连破三路,直逼盛京城而来。皇城里每日人心惶惶,谢召倒是下定了决心,一副岿然不动、发誓要与皇城共存亡的架势,这下倒成了皇宫里最逍遥自在的人。
皇后便是这个时候来找谢召的。
谢召倚在小楼上,听见角楼下方传来脚步声,本以为是路过的宫女或者侍卫,便没理睬。直到听见有个女人的声音在楼下响起:“霜华。”
谢召酒都吓醒了一半,连忙丢了酒壶朝下看去,正好对上她母后一双无悲无喜的平静眼睛。
她犹豫了一下,没像往常一样起身行礼,坐着没动,叫了一声:“......娘亲。”
皇后似乎也愣了一下,难得没开口斥责谢召的无礼行径,垂了头思索着该从哪里讲起,反倒是谢召默然了片刻,先开了腔:“母后,您找儿臣有什么事儿么?”
皇后不言,良久之后才低声问:“霜华,你当真要留下?”
谢召起初没明白她的意思,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又有点惊讶:“怎么,您是来劝我和皇姐们一起走的么?”
她顿了顿,没等到皇后的回答,又说:“娘,您有空来找我劝我,还不如早点儿出城。小伯父的军队这几日便要到城郊了,若是走的话,还是趁早的好。”
夜色阑珊,四下听不到半点儿声响,趁着角楼上的挂着的灯笼,谢召才能勉强看见她母后脸上的神色,复杂得叫她看不懂。
“您请回吧。”谢召把脑袋缩回去,自顾自捞过小酒壶又喝了一口,叹了口气,“我是不会走的,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您,就看缘分使然吧。”
霜华公主是个刺头儿,这宫里人尽皆知,就算教习嬷嬷说教过无数遍,小公主依旧我行我素。从前皇后算是为数不多能够压上公主一头的人物,而此刻皇后抬头仰望着小小的角楼,竟然也拿这个女儿没有办法。
酒液的辛辣让谢召险些落泪。她咳了两下,估摸着下面的人应该已经离开了,这才小声说:“说真的,娘,我还以为你也会留下来呢,可是没想到......你和其他那些人也都一样呢。”
良久,正当谢召以为她母后早已离开,就听见楼下传来她娘一声叹息:“霜华,你还有酒么?”
谢召:“?”
她骤然愣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又一骨碌爬起来,从角楼的小窗探出脑袋,见她娘还站在原地,怀疑地晃了晃自己的小酒壶:“您方才是问我要酒么?”
她娘用不容置疑的眼神望着她。谢召想了想,将自己的小酒壶抛了下去:“喏。”
皇后伸手接了,利索地拔开瓶塞,谢召刚想提醒她这酒烈得很,就见她娘面不改色,仰头猛灌了一大口,然后又面不改色地把酒壶抛还给了谢召,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最后她抬起眼睛看向谢召的方向,很轻地对她笑了一下。
记忆里,这是她母后头一回,也是最后一次对她展露笑颜。
......
谢召后来回忆起那晚,她好像朦朦胧胧间看见了她母亲与往常不同的一面。
放在普通人家,这或许是母女关系重修旧好的开端,不过可惜的是,在那次相会之后的两日之后,皇后便随着她父皇一同出了宫,而她与母亲再次见面,便是三个月之后城墙上的最后一瞥。
那日相隔太远,谢召看不见母后的神情,也就再也没有机会问出那个问题。
——娘亲既然看不惯父皇和宫里众人弃城而逃的行为,又为何要随着他们一起离开呢?
时湛和少女听着谢召三言两语讲完,少女感慨一声:“娘娘可真是位有个性的人物呢。”
顿了顿,她又弯了弯眼睛说:“不过,这么说来,小殿下和娘娘不愧是母女俩呢。”
时湛翻个白眼,看着却没生气:“......注意你的言辞。”
他话音一落,那少女撅了噘嘴,但却确实老老实实闭嘴不言了。谢召沉默的看了一会儿,目光在这两个人之间逡巡一圈,犹豫着问:“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们俩......”
“是不是认识”几个字还没说完,对面的少女忽然站起身来,施施然绕过桌子,站定在谢召面前。
谢召:“?”
她没明白这少女葫芦里卖什么药,少女飘扬的裙摆就停在了她面前。不等谢召开口说话,少女伸出手,在距离谢召脸庞很近的地方轻轻打了个响指:“殿下,看我这儿。”
然后,谢召鼻尖豁得嗅到一阵几不可查的香味。
......这是?
没等她想明白,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莫名袭来。谢召抓住了椅子扶手,拼命想要站起身,却感到眼皮越来越重,眼前也模糊一片。
......这少女居然暗算她!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谢召隐约看见少女转向了时湛:“喂,老大,好久不见。”
老大?
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没等谢召想清楚,她眼前一黑,彻底没了意识,晕倒在了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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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你老大?不认识。”
时湛没看她,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不成,你方才是在叫我么?”
少女被噎了一下,摸摸脑袋,讪笑着说:“老大,您别埋汰我了。”
“灵山,我瞧着你在凡间逍遥自在得很啊。”时湛打量着她,笑着问,“我才离开了几年,你都已经仗着点儿仙术法力在赌坊招摇撞骗了?”
“不是招摇撞骗。”灵山撇撇嘴,“您几个月之前突然就不知去向了,我猜着您大约是和殿下在一块儿,到处去找您,甚至还回了趟九重天,哪儿都找不到您。没办法,就只能回盛京城里等着了。”
灵山顿了顿,声音渐低:“这盛京城物价比天高,您看,我这不是没银钱花了么,赌坊里的事儿,怎么能叫......”
时湛:“怎么没银钱了?你身上这一身花花绿绿的,价值不菲罢?”
灵山:“......”
什么花花绿绿的,这老东西一点儿都不懂欣赏,这明明是时下流行的西域风格衣着!
不过她敢怒不敢言,望着自家老大皮笑肉不笑的脸色,赶忙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您和小殿下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应该颇有进展吧?老大,您和殿下进展到哪里啦?”
时湛:“......”
灵山:“......”
怎么感觉自己又说错话了?
为什么她一说完,时湛脸色更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