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少女说完，便将目光投向谢召，脸上挂着期待的狡黠笑意。
换做别的女孩儿可能觉得稀奇，可谢召依旧是八风不动的姿态，脸上神色没什么变化。半晌，见少女一直盯着她看，这才慢半拍反应过来对面少女的小心思。
“......”
谢召不会夸人，也不怎么会捧场，心里直打鼓。少女见她神色为难，也“噗嗤”一声笑了：“没事儿，罢啦！我在凡间这么多年，也遇见过不少身份高贵的公主小姐，那些绢丝花似的贵女们，见我能一口道出她们的家世和心中所思，都特别惊讶。”
“有当场花容失色吓晕过去的，也有当场就要给我跪下的，甚至还有要把我供在府中神龛上的。”少女撇撇嘴，回忆道，“但像小殿下你这么淡定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谢召心中却陡然飘过一点儿思绪。
少女方才话里说着“在凡间这么多年”，她自己或许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这话的弦外之音落在谢召耳朵里却很明显。
这少女......
“而且，”少女不知道谢召心中所想，只好奇地盯着谢召看,“我看殿下并非是喜欢胡闹的性子，今日来到这停云楼也应该是有要事在身吧，怎么就愿意在楼下陪我玩了这么多局呢，就不怕我讹你呐？”
谢召笑了笑，笃定道：“姑娘不会讹我的，我相信的。”
少女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此话怎讲？”
谢召脸上露出了一丝纠结的神情。
怎么说呢？这神秘少女将此间称为凡间，因而她定然来头不小，没准儿真是九重天上哪个仙人。仙人么，放浪形骸者有之，像时某人一般兢兢业业扮演凡人的也有之，因而时湛先前和她说可以相信这少女，想必也不是空穴来风，没准这二人真的认识。
最重要的是，谢召觉得，这少女面对时湛，有种似有似无的惧色。
不是年轻女孩儿见到俊俏男人的羞涩，也不似晚辈碰见长者的崇敬，倒像是种......忙里偷闲时被主子抓包时的尴尬和窘迫？
谢召想了想：“大概是，我与姑娘有缘吧？”
少女哽住了：“......”
这是今夜她与谢召在牌桌上时，她对谢召说过的原话。现在倒好，风水轮流转，倒轮到谢召对她说这句话了。
半晌，她又莞尔一笑，目光状似无意又瞥向时湛的方向：“小殿下伶牙俐齿，人又漂亮聪慧，真真儿是讨人喜欢。”
时湛察觉到她的目光，却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不发一言。
“殿下既然知道来这停云楼里打探消息，想必应该也对盛京城近来的状况有些了解。”少女收敛了笑，道，“我见二位都易了容，小殿下还以面具示人，想必进城应该花了些功夫罢？”
隔壁包间里传来震天的抚掌欢呼声，楼下厅堂里人声鼎沸，牌九、骰子的声音响彻一片，好像外面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是盛世太平还是国破家亡，只要往这牌桌上一坐，再喝得大醉，便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谢召点点头，三两句说起了进城时的被两个兵士拦下的事儿。
“山雨欲来风满楼，最近城里人人自危，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到。”少女道，“茶馆酒肆里的说书先生往年总是爱讲些春祭上仙人显灵的事儿，近来也都闭口不谈。朝中官员战战兢兢，百姓们么，虽说糊里糊涂，但也知道皇上要拿春祭的事儿做文章。”
时湛听着她说，脸上阴霾一闪而过，开口问：“这老东西到底要搞什么鬼？”
少女侧目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道：“具体在那一天会发生什么，我并不清楚。”
谢召刚想说什么，就听少女道：“......但是，天子为了春祭大典，在宫里暗自找人炼傀儡术。”
谢召：“？！”
时湛似乎也没想到，怔了一息，沉声道：“你是如何得知？”
“我亲眼所见。”
少女顿了顿，继续说，“前些日子天子声称要为大魏祈福，召了一大批修行之人进宫作法，又找了不少善男信女。本来么，历朝历代道士进宫都是常有之事，我本来也懒得去管，直到......”
她声音愈低，时湛一挑眉，似笑非笑：“懒得去管？”
少女：“......”
她心虚地瑟缩了一下，向谢召投来了求助的目光。谢召虽说也没弄明白这少女为何要管这些事儿，但她也急着听下文，便冲着时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时湛见谢召看过来，便默默收回了目光，不再言语。
少女感激地对谢召笑了笑，然后继续道：“半月以前，我忽然发觉，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时间，那些修行之人和平民百姓进宫之后，再也没出来过。”
谢召心头一跳。
从前每逢年关，她父皇也会照例请些宫外的方士和修道之人进宫祈福，可这些仪式多半有固定的时间和流程，即使是再繁复的仪式，也大多不会超过半月时间。
“我心里疑惑，便留了心眼，多跟进了几日。”少女说到此处，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那些进宫祈福的善男善女们都被集中安置在宫中一处宫殿里，而这些修道之人么，他们所修术法各不相同，但是这些人有一个共同之处......那便是都修过傀儡术。”
“若我没有猜错，天子的意思，是打算将这些人留到春祭那日。”少女道，“......到那个时候，殿里的善男善女，大概已经全部被种下了傀儡丝。我是真真儿不明白，这些傀儡，难道真的要带到春祭大典上么？”
到时候，又会出些什么样的乱子？
谢召有点儿难以置信：“傀儡术乃是妖邪之术，在宫里光明正大地做这种事儿？”
时湛摇摇头，沉声道：“种傀儡丝有诸多方法，像商誉那样直接下手是最为低端的方法。”
少女点点头，插嘴道：“虽然不知道商誉是谁，但是事实确实如此。”
“我那日晚隐了身形，一进殿里，便闻到一股诡香。”少女想到那味道还心有余悸，“那味道在我身上残留了三四日都洗不去，熏得我头晕目眩，似乎是是膏肓花的香味。”
谢召：“......什么玩意儿花？”
“病入膏肓之时，傀儡噬魂之刻，因而名为‘膏肓花’。”时湛道，“以此花为原料制成香料，混入傀儡主一缕神魂的香灰，连续让人闻上七七四十九日，便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下种下傀儡丝。”
“这膏肓花生于白骨累累之地，断肠绝爱之所，妖诡异常。这玩意儿本身就稀少难得，宫里能有如此不祥之物，我当时可真是吓了一跳。”少女接过话茬，“啧”了一声，“这天子可真是......口上说着敬告神明，为国祈福，这福瑞给我，我反正不敢要。”
时湛抿着嘴唇，垂眸不语，似乎是在想事情。
谢召收回目光，手指在衣袍之下蜷缩起来，一根根攥紧。
......春祭大典上，本身就需要百余名民间的善男善女协助祭祀，代表整个大魏向九天之上的神明祈求祝福。这些善男善女往往是提前招募筛选，在宫里进行培训之后再参加大典的。
但如果，典礼上的百余人，外表看着与常人无异，实际上都是任人操控、身怀异能的傀儡呢？
谢召思及此处，只觉得不寒而栗。
她这位年轻体弱的小伯父，殚精竭虑隐忍多年，暗中经营着一张遍布大魏山河每个角落的网，终于一朝起兵，昂首挺胸将这天下握在了自己手中。谢召纵然不喜这位伯父，但却认可“枭雄”这二字。
江山改朝换代，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个春祭，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时湛道：“往年这个时候已是早春，可今年春日却久候不至。天象有异，若是在大魏各城转一圈，指不定有多少人议论纷纷，所以今年春祭，这老头子无论如何，怕是都要整出些幺蛾子。”
三人各自沉默了一阵，少女忽然想起了什么，秀眉一拧望向谢召：“殿下，忘了告诉您一件事儿。”
“今年春祭负责仪式的祝女，是您母亲。”少女道，“娘娘殿内的香炉里，好像也有膏肓花制成的香料。”
谢召神情一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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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盛京皇城，夜色冰冷似霜。
躺在卧榻上的女人在沉郁的膏肓花香气中猛地咳嗽起来，侍女听到动静赶紧掀开帘子跑到她身边，正好看见女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趴在床边不动了。
“贵人。”
侍女眼泪都掉了下来，手忙脚乱将女人扶到榻上躺好，然后转身就要出去：“奴婢去请章太医来。”
“你回来。”
小宫娥刚走两步，便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手腕。女人虚弱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个时辰了，别去惊动太医院的人，陛下会发现的。”
小宫娥：“可是，您的身子......”
女人摇摇头，又咳了几声，声音几不可闻：“放心，陛下既然要我主持春祭，起码不会让我在大典之前一命呜呼。”
她话音落下，便听见殿外别处，隐隐约约传来哭声和痛苦的嘶吼声。小宫娥听了一阵，轻声道：“是前些日子入宫的那些善男善女们的声音。”
“春祭要出大事儿。”女人望向窗外，冰冷寒凉的月光照在她侧脸上，一片寂寞，“......既然霜华还活着，得想办法告诉她，离盛京城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