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我可能还活着?”
谢召喃喃自问了一遍,还是有点难以置信。她仔细想了想,还是只觉得荒谬:“他怎么会知道......?”
时湛站在她身后听着,见她站在原地发傻,又距离三娘太近,便不动神色伸手将谢召揽到自己身边,神情有些难得的严肃:“姑姑,麻烦您详细说说。”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瞒您说,我二人此番出现在此地,便是想要回盛京一趟。但近些日子不在朝中,我也只是略有耳闻,盛京近日似乎颇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三娘笑了笑:“是,也不是。”
“从皇上......或许我应该叫‘主子’更为贴切,入主盛京那一日起,盛京城那场看不见的大雨便再也没有停过。”三娘神色平静而悠远,穿过眼前的谢召和时湛,落在渺渺群山中很远的地方,深深沉沉,“暴雨经年累月,风暴便在所难免。”
她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时湛却听懂了:“陛下果然要在春祭一事上做文章。”
“是,”三娘讶然打量了眼前这年纪不大的少年一眼,沉吟道,“公子人不在盛京,但是对于陛下的脾性很了解啊。”
时湛笑了笑,不置可否。
三娘想了想,说:“陛下的意思是......”
话音未落,下一秒,三娘猛地抬头,眼见着她瞳孔漆黑一片,一掌用了十成的力气,裹挟着风声,一把向着谢召的脖颈拍去,另一手随之而至,眼看就要抓住谢召的衣裳。
竟然又是偷袭!
只是一掌未至,时湛已是一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臂。
三娘的脸上浮现出不甘心的神情,狠狠挣扎了几下。时湛看上去没用几分气力,可她却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只听见时湛的声音居高临下传过来:“三番五次的,没什么意思了吧?”
半晌,她终于像是回过神儿似的,卸了力气,忽然整个身子佝偻下去,喉间喷出一大股鲜血!
鲜血溅在时湛的衣袍上,点点斑斑,触目惊心。时湛低垂着头沉默片刻,攥着她的手松了劲儿,另一只手从袖袍里摸出快帕子递过去。
三娘接过帕子,一声不吭地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时湛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主子还真是狠心。”
三娘却在此时抬起头来盯着时湛,苍老浑浊的眼睛里浮现一丝讥讽倔强的光芒:“小将军何故笑我,都是一个主子手下的狗罢了,若是小将军对主子毫无怨言,又何必不声不响地离开?”
谢召先前一直未说话,甚至在三娘对她出手时也一言未发,只是站在时湛身后看着这两人,此时突然插话道:“三娘,你这么急着带我走,是在害怕什么?”
“傀儡丝以人为土壤,每次种下都要忍受钻心刻骨之痛,即便是时隔几月种下一根,很多人都熬不过去。”谢召往后一靠,半倚在身后被隐在黑影里的门框上,淡淡道,“今夜我见你功力恢复了莫约□□成,这三个月,你种了几根傀儡丝?还是说,你一次性种下了几根傀儡丝?”
“......”
三娘又不说话了。
谢召于是继续说:“那你,还有多少时间呢?”
三娘的脸色终于变了。
一次种下多根傀儡丝,若能侥幸保住性命无虞,傀儡便能够在短期内功力大涨。但傀儡丝对人心智的摧枯拉朽却是不可逆的,傀儡的寿命也会相较于常人短得多。
而她现如今连时湛都不记得了。
时湛松开一直攥着的三娘的手腕,见她脸色发白,有点失魂落魄的颓然,凄冷的夜光下她灰白的头发蓬乱飞舞。
她张了张嘴,终于哑声道:“......半个月。”
谢召和时湛闻言均是一愣,谢召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半个月?!”
“半个月。”三娘颔首,神情已然恢复寻常,微微扬起唇角,目光却看向谢召的方向,“不出意外,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殿下了。”
她嘴角的笑容有几分苦涩:“殿下,我给你个忠告。”
“若是一定要去盛京,”她说,“千万别去春祭......否则......”
三娘声音戛然而止,谢召在那个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瞳孔乍缩,当即就要上前——
三娘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毅然决然,寒芒一闪,就要往自己脖颈间抹去。她速度极快,站在她面前的时湛都愣了一息,片刻后伸手反拧三娘的胳膊,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女人的脖颈间瞬间鲜血淋漓,谢召扑过去死死攥住她的手,只感受到一片刺骨的冰凉,顿时整颗心如坠深渊。
“小......小殿下,别哭。”
三娘的手被谢召紧紧攥着,脱力地发着抖。
她抬起脸看向谢召,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想要抬手去给谢召擦眼泪,一眨眼却有一行清泪从浑浊的眼睛里滑落,和满脸的血污混合在一起,像是蜿蜒的血河。
“是他对你下的命令,让你自刎?”
“今晚把你和那位......神仙锁在屋里,是三娘做的不对。”她声音沙哑,已经说不清楚话了,“我知你恨你伯父,可是那日,他和我说......”
她转动着浑浊的眼珠,喉咙间不断往外冒着汩汩的鲜血,将谢召的衣襟染得通红。
谢召伏在她耳畔,低声问:“什么?”
“他和我说,殿下......殿下是天上的人呢。”三娘说到最后,声音微弱地几不可查,“盛京是人间王都,殿下,要从这里......干干净净、一身清白地回天上去。”
天上的人?
谢召哑然,愣了一瞬,三娘却像是终于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似的,慢慢松开了谢召的手。
“小殿下。”三娘的声音逐渐微弱,想要抬手摸摸谢召的脸,最终只能颓然放下,留给谢召一句话,“若是有缘再见,我们下辈子还在苍南城见吧......”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我还能认出你么?
谢召在这个瞬间怔怔落下泪来。
她忽的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个黄昏,十二三岁的她骑着一匹红马飞驰在大草原上,向着那一轮橙黄的太阳奔去,绯红色的裙摆和天边遥远的浮云融为一体。
忽的身旁有人嗖的一下从她身边窜过,紧接着对着她吹了一声口哨,小谢召抬起脸看,看见了三娘勒马停在她前方,年轻的脸庞被落日映得那么漂亮。
三娘见她落在后面,笑道:“小殿下,三娘带你追太阳去,来不来?”
可惜太阳是永远也追不到的,过去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
破败的屋檐下,悬挂的小风铃忽然断了线,风铃“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染了色的瓷片碎裂开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又好像无声的眼泪。
-
谢召跪在树下,亲手盖上最后一捧土,然后跪在那个小小的土坡前重重磕了个头。
身旁树丛传来动静,谢召看过去,只见身边树丛枯枝浮动几下,时湛从树影背后溜出来,冲她点点头:“都往另个方向去了。”
他们现在身处山中一处早已荒废的破观里,距离三娘的小破屋隔了段距离。
早些时候三娘的小屋子外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他们能够脱身,全是靠着时湛一手拉着谢召,背上背着已然没了气息的三娘在山头上兜了几个圈子,这才将那些精兵甩开。
谢召点点头,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想要站起身,却膝盖一软差点摔倒,被时湛一把拉住,看见她眼睫颤抖,脸色真的如纸般苍白。
“......”
时湛自从和谢召熟识之后,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她这么脆弱的时刻。
他沉默了一会儿,试探性地走近了几步,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把盯着地面失魂落魄的少女搂进了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发。
谢召没拒绝,很安静地靠在他怀里,脑袋倚在他肩膀上。
山雾渐浓,伴随着远处林涛阵阵,水汽愈发浓郁。时湛在这个空档里有点悲伤地想到,能让小纸人这么靠在他怀里,也真是一件难得的事。怕是下次,就是她拿着刀尖毫不手软地把自己戳个窟窿了。
谢召在他肩头趴了一会儿,又要转头去看三娘那座小小的孤坟,被时湛伸手遮住了眼睛。时湛低声说:“我们进屋去吧,看着天气,夜里怕是要下雨。”
谢召顿了顿,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顺着斑驳的石阶走到观门前,时湛伸手推门,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潮湿的味儿扑面而来。
观内神像高居神龛之上,大概是年岁久了,已经斑驳不堪,面目上已经看不出是哪位神尊了,只能依稀看出是位女神仙。
时湛的目光在神像上驻留一瞬,随即便陪着谢召找了个角落坐下。即使知道她不会冷,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谢召抱着膝盖,眼神木木地盯着面前的篝火看。
良久,谢召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感觉我这两辈子好像都一直在告别。”谢召低声说。
所有与她相关的人和事都在飞速地向后退去,所有想要抓住的都在指尖悄然溜走,所有想要保护的、保护过她的人最后都落得个七零八落的结局,就连她自己的未来也好似笼罩在一团迷雾里,想回头望望来路,却早已迷失在不知哪一条河流。
人生长恨水东流,谢召把脑袋埋在膝盖里,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