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殿下这是糊涂了么？”
三娘的声音隔着一扇铜铁般重的木门，隐约含了一丝讥诮的笑意：“是谁的意思，并不重要。”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在外头踱步几个来回，又不紧不慢地开口：“殿下，我独自一人在这空山里守了几日几夜，可算守到您大驾光临。我还以为你身边那小子有几分本事，幸好不过是草包一个，不碍我的事儿。”
谢召双手紧紧扣住门上锁栓，没管她那般风凉话，沉声道：“伯父要我回宫，所为何事？”
会和即将到来的春祭有关么？
可她这位伯父是怎么知悉她还活着，追踪到她的下落的？三娘又是为何变成了如此这般模样？种种疑云涌现，谢召却来不及细想太多。
盛京城肯定出了事儿。
她偏过头望向时湛，屋内黑黝黝的，借着隐约的光线，她只看见时湛紧绷的下颌角和手背上突出的青筋，他察觉到她的目光，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时湛眉目隐没在一片黑暗里，看不真切。他说：“所以您把我们锁在屋里，是为了干什么？”
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道：“......我们两个都不会术法，想必也没法从您眼皮底下溜走。有什么话要说，不如敞开门来，我们好好聊聊？”
他语气轻松，似乎真的是在和三娘有商有量。但谢召分明看见，他那只覆于门上的手五指绷紧，随时准备发力。仿佛下一秒便要将这扇门徒手化为粉齑。
“......”三娘无语凝噎了稍许，随即冷笑道：“‘我们两个’，你还真是没脸没皮，我们殿下金枝玉叶，你这狐狸精还好意思和殿下相提并论！也不知殿下看上了你什么，非要带你在身边！”
时湛：“......”
无辜被她骂了两句，时湛倒也没脾气，歪头想了一会儿，“哦”了一声，道：“那这么说，您就是执意要将我们锁在这里了。”
门外传来三娘傲然的声音：“......还算有自知之明。”
时湛在一片黑暗里轻轻笑了：“您真是误会我了。”
谢召闻言眉梢微微一动，下意识抬起头看他的背影，刹那间心神一动，开口道：“你是要......”
“小纸人，退后。”
话音刚落，一阵凉风忽的自身后袭来。
谢召下意识伸手去挡，然而这阵风却是极为轻柔的，裹挟着丝丝缕缕的凉意拂过脸颊，不像长久的深冬里刀刃般的山风，却让人想起纷纷杳杳的早春，恍然间鼻尖似乎也嗅到了杏花疏影、草木芬芳。
时湛挡在她面前，风吹起他脸旁的碎发，留给谢召一个泠然而立的背影。
谢召只看见他双手动作幅度很轻地拂了一下，连衣摆都只是微微一晃，下一息，谢召只感觉整座屋子都震颤起来，脚下地面颤动，连带着她整个人都有点晕，连忙稳住身形，闭上双眼。
身侧有砖瓦脱落的簌簌声传来，谢待到召再睁开眼的时候，屋内光景已经大变。
只见断垣残壁，砖缝处衰草丛生，狼藉一片。他们正站在一处破败坍塌的小屋里，面前的木门已然不见踪影，屋内门窗具损，只余下陈年堆积的灰烬黄土和一片荒凉。
时湛面前堪堪悬浮着一张泛着亮光的符纸，如灯盏一般照亮了面前的景象。谢召看见了仍是站于原地的三娘，以及她身后密密麻麻穿胄戴甲的士兵。
三娘的脸色很不好看，长眉紧锁，苍白病态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戾气，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既然知道拿那碗粥来试探我，必然也看得透这虚阵。”
时湛谦虚地一欠身：“不敢当。”
顿了顿，他又问：“你现在打算如何，将我们绑了去么？”
他话说得轻轻松松，然而落在三娘耳中却全然不似如此，隐约含了点威胁的意味。
三娘却哈哈笑起来：“我绑你这小子作甚，我只得带我家殿下！”
话音未落，她身形一闪，十指间赫然多了数枚尖锐银钩，直直向着时湛面门的方向掷去。
“小心！”
单轮这银钩，时湛其实并不放在眼中，可他一眼瞥见这银钩顶端泛黑，生怕上面沾了什么毒药，心念一动，脚步便本能地向旁侧一闪。
这一闪的功夫，耳畔劲风呼啸，三娘一掌已至。时湛一手截住她力道，转瞬间和她拆了几招，不由得暗自惊心。
当时三娘孤身单刀来杀他时，内力空虚，招式也有些拖泥带水，时湛一人制住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如今这不过几个月过去，她竟然招招蕴含杀机，干脆利落，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也不知是谁下的傀儡术，短短几月时间便能有如此成效？
不过不论三娘眼下如何，她对于谢召确实是真心真情，时湛不愿杀她，便只是见招拆招，点到为止。不想三娘反手一招又至，却是虚晃一枪，径直略过了时湛向着谢召抓去！
方才他二人打斗时，谢召便向旁边退了几步，双眼紧紧盯着那二人，手里已是暗地里折好了符纸。见三娘力道一转，谢召闪身躲开，与此同时指间一弹，符纸即刻便从她指间飞出。
眼看那张符纸就要钉在三娘身上，哪只三娘忽的伸出手臂，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谢召身上那件外袍袖子！
谢召怔了一下，三娘手上力道微动，待谢召回神时，她人已经近在眼前，几乎是一个拥抱的姿势，附在她耳畔：“殿下，得罪了。”
紧接着，谢召只觉得自己被人轻轻扯了一下，然后便感觉自己袖袍里少了什么东西，不等她反应过来，三娘已经一手反扭住了她的胳膊，谢召刚欲挣扎，一把闪着寒芒的刀刃便贴在了她喉咙上。
“......”
屋内一息静默，本来站在屋外的兵士们齐齐上前半步，长枪直指时湛，时湛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谢召双手被钳制着，不动声色，悄悄在衣袖里用手指摸索着符纸，却听见三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殿下在找这些么？”
谢召愕然回头看去，只见三娘手里正捏着谢召本来塞在衣袖夹层里的一沓符纸，在手上颠了颠。见她看过来，三娘挑了挑眉，一束火苗窜上来，那一沓符纸扑簌簌地燃烧起来，片刻之间便化为灰烬。
谢召：“......”
这外袍害人不浅，她觉得自己从此以后说什么也不可能披外袍了。
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谢召虽说也会些功夫，可幼时三娘也教过她些招式，现如今本尊就在面前，根本没有她卖弄的余地。再加上她现在没有符，更加不可能是三娘的对手。
见时湛颦眉，似乎是想要上前来，谢召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三娘呵呵笑道：“小神仙，你可以试试，看看我敢不敢杀她。”
屋内气氛登时紧张起来，像是一种无声的跋扈对峙。
时湛不敢再上前来，只能看着冰冷的匕首抵在谢召的脖颈前，再近一寸便要见血，可那被反扭住胳膊的瘦削少女却连脸色都没变。
良久，谢召低低地唤了一声：“三娘。”
三娘低头睨了谢召一眼，灰白的发丝擦过谢召的脸庞，谢召微微一抬头就能瞥见她脸庞边的细纹和沟壑，她和三娘对视几秒，三娘“啧”了一声，收回了目光。
她没说话，谢召却自顾自笑了一声：“三月白头啊，个中滋味怕是难熬罢？我那小伯父真是狠心，你也对自己真的狠心啊。”
话音没落，谢召感到三娘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感受到了三娘死死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兀自继续道：“我原先以为，南昭王入主盛京之后清理城中旧部，是他强迫你种下傀儡丝，让你为他卖命的，但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对。”
和阿柏的执念深长不同，三娘自小习武，在遇见谢召之前过了十余年替人卖命的杀手日子，而杀手每日朝不保夕，最不缺乏的就是毅然决然赴死的信念。
更何况，那日在城楼下，无数双眼睛亲眼看着霜华公主从城楼上跳下，气息已绝。对于孤身从苍南来到盛京追随公主的三娘而言，旧主已去，她对于这新的朝廷皇家，理应应当没有半分留念了。
那为什么宁愿种下傀儡丝，变成半人不鬼的模样，也要帮南昭王卖命？
“我是不愿多想的。”谢召叹了口气，声音已是几不可闻，“三娘，你是有什么苦衷，还是......”
还是，你原先就和他有着些秘密的联络，是我没有发觉？
三娘这次沉默了很久。
谢召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三娘说话，她正想回头，却霍然感受到自己肩膀处的衣裳湿了一小块。谢召一惊，恍然发觉三娘不知何时落下一滴眼泪来。
她不知自己的话触及了什么，心头一跳：“三娘......”
三娘没让她说完，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眼看向外面列队整齐的兵士，清清嗓子，朗声道：“你们先退下。”
屋外的士兵均是一愣，领头的那人迟疑着开口：“夫人，可是陛下......”
“令牌在我手上，如今我说的话便是规矩。”三娘冷冷道，“出了事算在我身上，刚才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兵士被堵了一嘴，哑口无言。领头的将领似乎还是有几分不服气，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招招手，示意众人退下。
脚步声顺着草丛的方向远去，谢召这才回过头来看了三娘一眼。
三娘察觉到她的目光，抿了抿嘴，松开了架在她脖颈上的匕首，看见谢召颈间被勒红的印子，又是不自主地一僵。
谢召道：“三娘，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
三娘正欲开口，目光瞥见了站在一边的时湛，柳眉又是一皱。
谢召无奈道：“您但说无妨。”
......时某人从前也是为南昭王四处征战卖命的，指不定有些事情还与他有关。
“很多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遇见的人、走过的地方，都记不清了。”
三娘想了想，终于开口：“那日城破，我本来是想，待到您的葬礼之后就离开盛京。不论是回苍南也好，四海为家也罢，总之这座城池，我再也不愿来了。”
“可是南昭王......也就是现在的皇上，找到了我。”三娘说，“他说......您可能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