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她是苍南城人?”
茅草搭的小屋破败不堪,又低又矮,时湛脑袋好几次撞在房梁上。他“哎呦”了一声,局促地环顾四周,发现屋里除了一张堆满了杂物的热炕,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
身高腿长的时小侯爷只能猫着腰,别别扭扭地坐在了炕的边缘。
“对。”
谢召查看完三娘的情况,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时湛看见她脸上神情,怔了一下,问:故人相见,不是幸事么?怎么不开心了?”
谢召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你敢相信,她只有三十来岁么?”
“三十来岁?”时湛愣住了,“可是她......”
他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安安静静睡在床榻上的女人,鬓发如霜,一脸倦色,哪里像是三十多岁的女人?
谢召苦笑一声:“我母后同她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前几个月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的头发还是乌黑的呢。”
时湛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我见过她么?”
谢召抬头瞥了他一眼,慢慢道:“我不记得从前在苍南的时候你见没见过她,但后来你肯定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嗯?”
谢召说:“当年我父皇想让我嫁给你,派了人去你的营帐。当晚使节离去以后,你有没有见过一位女刺客?”
时湛讶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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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陲之地是非冲突频发,苍南城的女孩儿们又不似盛京的闺秀小姐们有忒多礼仪规矩,因而苍南女子多直爽豪迈,成日自由自在地在边沙草原赛马驰骋、弯弓揽月。
三娘不知姓氏,只知道是家中第三个姑娘,自幼便被父母抛弃在城外的沙漠里。索性小女孩儿命大,漫天黄沙和烈烈朔风没丧了她的命,反而叫她被人捡了回去,自幼当做个杀手刺客养着。
小女孩儿逐渐长大,三娘身手愈发了得。不过她不愿一直过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待到攒够了银子,便金盆洗手不再接活儿了。
可又闲不住,恰巧有城里的眼线传来风声,说是盛京城里金枝玉叶的小公主要到苍南来,盛京那边的意思,是希望能找一位既能够照顾公主,又能够保护她的人伴在小公主身边。
三娘本是不愿意和京城里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打交道的,打发眼线走了之后,自己又着实对盛京城里来的公主存了几分好奇心,便在一个夜里飞檐走壁,溜出了城。
一路轻功疾行,三娘悄悄地来到了公主一行人下榻的客栈。
她对这儿不熟悉,脚步一抬便上了客栈旁的树。正张望着客栈,忽然背后传来轻轻的风声。
动静极小,可三娘的洞察力何等敏锐。她一个闪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一抓,没想到只是抓住了一颗小石子。
三娘一愣,低头看去,只见一扇窗户大开着,窗口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
女孩儿发髻松散,不着鞋袜,双脚晃荡在西北凌冽的夜风中,手里捏着个木质的小弹弓,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
三娘和小女孩对视片刻,在那张稚嫩的小脸上看见一双冷静沉稳的眼睛。
“我夜深难眠,看见有个黑影从窗边飘过,生怕是歹人,没想到是位女侠。”
小女孩一开口,三娘便听出了一股高门贵女的腔调,心里暗暗想道,这就是那位小公主了。
当时莫约十岁的霜华公主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把弹弓收进了衣袖里,坐姿随意,语气却是端庄而拘谨的。她说:“女侠,我观您身手不凡,不知能否向您讨教几招?”
三娘说:“你知我是谁?不怕我害你?”
她语气带了点威胁,可小谢召却毫无惧色。她说:“您若是要害我,我横竖也跑不掉,那我死去之前,想和您讨教几招,可以么?”
三娘觉得有点新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觉得这小公主和她想象中的盛京贵女不大一样。便试探着问:“女侠不是什么人都能讨教的,你得给我些报酬。”
小谢召没犹豫:“我去拿银钱。”
她说着就要翻下窗沿,三娘笑道:“我不要银钱,也不要你那些金银财宝。”
“......”
小谢召身影一顿,犹疑地转头盯着她。一脸苦恼地想了半天,落寞地摇摇头:“那我没什么东西可以给您了。”
三娘却说:“......你那小弹弓挺别致的,能送给我么?”
小公主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可是这个是我自己拿树枝绑的。”
“没事儿。”三娘说,“女侠就喜欢你这小弹弓。”
谢召懵懂地伸手递出弹弓,三娘笑了笑,足尖一点来到她身边,道:“弹弓女侠收着了,至于你要和我讨教几招的事儿,咱们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
三日后车队到底苍南城。小公主一推开院落的大门,就看见了倚在门框上的三娘。
从此之后,谢召身边便一直由三娘照看着。
她和谢召的母后差不多年纪,又无婚嫁,更没有自己的孩子,便把小公主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五年之期已到,公主启程回宫。临行前谢召遣散了府上所有苍南的管家仆从,三娘站在谢召身后看着府上众人纷纷离去,长叹一口气,最后望了一眼苍南城飘扬的五彩经幡,登上了回盛京的马车。
此去千里迢迢,山重水复,也再也没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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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湛听到这里,已经差不多知晓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谢召在苍南城从稚童长成少女,在边陲的强风里长大,对于皇宫里那些刀光剑影、虚情假意的事情根本懒得搭理。三娘看着公主一日一日沉默寡言,也只能暗自叹息,只能偶尔帮衬着谢召溜出皇宫,到城里转悠几个时辰。
直到南昭王在南方起兵,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直指大魏的心脏盛京,以不可阻挡之势袭来。
谢召不愿意嫁给小将军这一事,三娘是知晓的。她没和谢召说,久违地换上了那身刺客的夜行衣,跟在使节后溜出了宫城。
“其实她与其说是刺客,倒不如说是来逼问我的态度。”时湛回忆起那时的事儿,说,“我记得她,能瞒过军营门口重重守卫实属不易。”
彼时夜半阑珊,时湛正在自己帐中点灯写信。忽的桌上烛火闪烁,他眉心一跳,一个侧身向边上闪去,余光先瞥见夜行衣的衣角和匕首一点寒芒,再然后便看见一个蒙面的女人。
两人转瞬之间过了几十招,不知是否是三娘多年未曾从事老行当的缘故,被时湛抓了个破绽,一手反扭住她手臂,一手在她手腕穴位上轻轻一敲,手中匕首应声落地。
女人对上他的眼睛,似乎是怔愣了一秒。
账外有副将听见了里头的动静,站在帐门口问道:“将军,您是有什么事儿么?”
时湛一手仍然拿捏着力道,正好让三娘无法挣脱,一面撩起眼皮,语气如常道:“无事,碰翻了手边镇纸。”
待到副将脚步远去,时湛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三娘冷笑,语气嘲弄道:“你门口那些守卫都是些饭桶,我就这么进到你营帐里,都没有一个人发觉呢,好不好笑?”
她咬牙切齿叹道:“这么多年没干老行当了,匕首都生锈了。”
时湛轻笑了一声。三娘语气轻描淡写,可他确实是知晓的,他营帐位于整个营地中央,想要不惊动任何守卫找到他的营帐何其困难。
时湛垂下眼皮打量了三娘一会儿:“你身手不错,不杀我么?”
“事到如今,我也有心无力。”三娘冷哼一声,“你要杀要剐随意,我只问你一件事。”
时湛颔首:“请说。”
三娘便道:“你和那盛京城里的霜华公主的婚事,能不能成?”
时湛没想到她杀气腾腾冲进来,就是为了问这么个问题,怔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若是答应了,你待我怎样?”
话音未落,他便见三娘目露凶光,狠狠瞪着他。
三娘道:“我家殿下不可能嫁你的,你别做梦了。”
时湛讶然:“你家殿下?”
他心底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收敛了笑意道:“原来是公主身边的人,所以,是小殿下让你来劝说我......还是威胁我的么?”
“这与我家殿下无关,是我自己的主意。”三娘听他这么说,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随即厉声道,“你这贼人害我大魏山河,同公主根本不是一路人,公主根本不屑于和你为伍!”
时湛听着她骂,却并不生气,哂笑一声,摊开双手道:“霜华殿下年轻貌美,又是有骨气的女子,某倾慕不已。只不过,她若是执意不愿嫁我,我又能怎么办?”
他抬起眼睛,半真半假地笑道:“我能把她捆了来么?”
......
谢召听着时湛讲当时的事情,垂首沉默。
后来发生了什么两人都知晓了。后来三娘被时湛私下放了回去,那夜刮起了呼啸的寒风,好像退无可退的天堑,浅浅的缘分隔着血泪家仇分道扬镳,连唏嘘都没剩下。
此后谢召与时湛便再无交集,两人这桩婚事也不了了之。
谢召想起那日南昭王即将攻打盛京的消息传来,暮色昏昏,她一如既往地坐在角楼里喝着酒,听着远处传来兵荒马乱的声音,知道那是宫里的女眷皇亲们在匆匆将金银珠宝装箱搬上车,连夜沿着角门出城去了。
三娘提着盏灯站在角楼下,沉默了一会儿,说:“小殿下,人都走光了。”
谢召怔怔地听着远处马蹄声哒哒远去,又喝了口酒:“三娘,你说我当时是不是应该嫁给他?”
嫁给小将军,再陪上一笔不菲的嫁妆,说不定还有两座城池陪嫁,谢召定定地望着远方,惆怅地心想,可是她这一纸婚书,能把她野心似火的小伯父拦在盛京城的大门外多久呢?
三娘问:“您要走么?”
从前她在苍南城看着小公主,看见的是飘扬的裙摆和展翅自由的飞鸟,如今她凝视着角楼上的谢召,这才恍然明白,所谓命运,就是鸟儿无论如何展翅都泅渡不了的河流。
谢召自然不可能嫁给小将军。
三娘想了想,说:“我们苍南有一句话,叫做‘前世种因,后世得果’,一切缘分都是前尘注定好的,今生的机缘也是来生的因果。殿下不必挂心,想要做什么,就坚定地去做吧。”
......
时湛听着谢召转述着三娘的话,有点惆怅。
谢召不知晓,他确实是清楚的。
——这已经是她在人间蹉跎的最后一段华年了,哪里来的来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