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那天更晚的时候山里起了夜雾,又湿又冷,除了三娘的小院子什么都瞧不见。山里夜间气温极低,阴寒夜色浓郁得化不开。只听见远处隐约有狼嚎声和野兽的嚎叫声。
三娘仍然是睡在一边未醒,时湛和谢召在山路上走了几个时辰,早已精疲力竭,于是晚饭又成了问题。
他俩在屋里屋外转了转,没见着吃的东西,屋外倒是有个小小的灶房。
因着三娘未发话,两人又不好随意翻找屋内的东西,于是两两沉默一番,谢召便要去推那扇木门:“我自己忙活吧,你去屋里等着。”
时湛讶然:“你还精通厨艺呢?”
“不算精通,”谢召道,“煮粥一类罢了。”
“你老爹教你的么?”
谢召摇摇头,有点好笑:“不是的,是我一个人住在盛京城的那三个月学的。”
相较于那些早早听到风声便忙不迭出逃的权贵皇亲而言,大多数的数以万计的百姓还是留了下来。
而城里粮食已经不足了。
到了盛京城被围的第三个月,城里已的粮仓已经差不多空了。官府开始在街头巷尾支锅施粥,有因着官府人手不足,谢召只得跟着忙前忙后。
她虽说不是寻常的娇小姐,但这种活计倒也是第一回做,刚开始的时候连如何添柴生活都不会,险些烧了整个灶房,后来慢慢摸到了些门路,烹饪的食物好歹能够入口了。
推门出去的时候,谢召又见着了檐下挂着的那只小风铃。
这还是当年她从苍南城回到盛京的时候带在身边的小玩意儿,小时候刚到苍南城,偶尔也会想家,三娘就塞给她这么个小玩意儿,说这是苍南这儿独有的宝物,风铃一响,就能把人的念想待到任何地方。
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很多东西都丢失不见了,这只风铃也找不到了。没想到居然一直被三娘妥帖收拾在身边,还一直挂在檐下。
三娘这间小屋子和那间起居室如出一辙,又低又矮,屋内没灯,显得漆黑一片。
谢召适应了屋里光线,发觉这儿也可谓是什么食材都没有。
谢召进了灶房四下翻了翻,只翻到了一些已经有些泛潮的稻米,其余什么都没有,四下张望,灶房的角落里虽然也堆放着一些生火用的木柴枝条,但灶台下却没什么生火的痕迹。
她直觉觉得这屋里少了些什么,有点纳闷,这儿距离最近的酒家饭馆有两三个时辰的山路,三娘住在这里,难道从不烹饪么?
不过纳闷归纳闷,谢召还是亲自动手收拾了些屋子,将稻米淘洗干净开始煮粥。本来想着在粥里添加点食材,可是这灶房里连个影子都找不到,只得作罢。
她正忙活着,忽的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时湛进来了。
他一进来就被缭绕的热气给晃了一下眼,抬手挡了一下,待到适应了屋内光线,他一眼看见谢召正半跪在地面上添柴火,当即皱起了眉头:“怎么跪在地上。”
谢召头都不抬,声音隔着一室热气传过来:“不是叫你别来么?别给我添乱。”
时湛挑眉:“我来给你打下手,你还嫌弃我添乱。”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走到灶台前,揭开锅盖伸头看了看:“哟,好香。”
“你别偷吃啊。”谢召嘀咕道,“煮个粥需要打什么下手......罢了,你就帮我看着锅就好了。”
浓郁的香气在屋内弥漫开来,谢召添了最后一根柴,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裙手上全是黑乎乎的一片,拍了拍衣裳和手掌,不甚在意地站起来。
时湛正抱着双臂靠在灶台前,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什么事情,被谢召拽了一把,回过神来,就见谢召瞪他一眼:“你站那么近,若是烫着了可别跟我哭啊。”
时湛没和她回嘴,而是抬头环顾了灶房四周,然后问谢召:“小纸人,你有没有觉得不对?”
谢召一愣:“你看出什么了?”
“这灶房里,没有筷子。”
谢召本来正准备绕过他去揭开锅盖,闻言身形一滞:“没有筷子?”
——她这下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儿少了些什么了。
谢召定了定神:“你在怀疑什么?”
时湛定定地看着她,缓缓开口:“你认为,我们遇见的‘三娘’,是真正的‘三娘’么?”
“什么意思?”
“在传统的民间话本子里,空山之中凭空出现的孤房点灯,大多都不是实相,而是些鬼魅邪祟一类的虚影。”时湛说,“但这些东西终究不是人,很多人的痕迹是他们学不来的,总是会露出些破绽。”
“我原先还存了几分警戒心,认为屋主是你的旧相识,这间屋子的主人大概是真的‘三娘’。”时湛说,“但是这儿,天气严寒,山重水复,本就不是适宜山居之地,屋里更是连碗筷都没有,灶房里也是空空如也,这屋主平日里都不需要进食吃饭么?”
“我听说,九重天上尚有珍馐美味,得道之人尚且如此,她为何能够免俗呢?”时湛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一点,我早些时候叩门拜访的时候,她怎么会没认出我呢?”
明明是自己提着匕首去刺杀过的人,三娘却好似完全没认出时湛的模样。
谢召沉吟不语,半晌才喃喃道:“确实是太不对劲了。”
盛京和苍南,是前世与谢召羁绊最深的地方。此生她第一次回到盛京,便在这穷山恶水的半路上遇见故人,真的会有这么巧么?
时湛方才说的句句在理,可谢召还是有点儿难以相信,万一这真的只是隐居山林的三娘呢?
她暗自攥紧了拳头,问时湛:“有没有法子,能试出她的身份?”
“有。”
时湛缓慢地说:“只需让她喝下粥,便可一试究竟。”
-
两人端着粥碗回到屋子的时候,三娘已经醒了,正倚在屋门口朝外张望着,一如从前的每天,她站在苍南城的行宫或者皇宫的门下,等着她的小殿下回家。
想到面前的“三娘”的身份,谢召一时心情有点复杂。
时湛见她脸色木然,生怕她露馅,于是便主动招呼三娘:“姑姑,您坐。”
三娘看向时湛,缓缓道:“公子,城破那天,是你救了我家小殿下?”
——三娘居然不认识时湛?
可是怎么可能呢,那夜她孤身一人潜入时湛的营帐中,又在盛京城亲眼见了傲然立于所有南昭军队前的少年将军。
谢召盛着粥的手微微一抖,垂下眼睛,听着时湛镇定地回话:“不是的,我是个商人,此番正好也要回盛京城进货,正好此前机缘巧合与殿下相识,因此便结伴同行。”
三娘点点头:“好,好。”
“盛京城破的那一日,我上哪儿都找不到殿下。”她缓缓说,“打听了好久,才知道殿下上城楼上去了。我当时还不知道殿下上城楼是要做什么,但本能地知道要去拦着殿下。”
谢召眼睫低垂,仍是盛粥,可时湛看见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三娘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我跑到城楼下,想要去把殿下叫下来,可是城楼下的兵士拦着我,我上不去,只能远远看着殿下站上了城墙外沿。”
“我以为殿下......”她眼眶微微湿润,声音哽咽,“之后我就离开了盛京城,本来想着回苍南城去,可天高路远,我如今身体大不如前,此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所以就在山里找了个无人的小院,每日得过且过地活。”
时湛看了谢召一眼,道:“小殿下是有福之人,姑姑费心了。”
三娘没回话。
他们说话的时候谢召一直默不作声,但她能够感受得到,三娘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谢召低垂着眼睛,假装看不见。
......三娘是在看她手里的粥。
谢召心里了然,端起粥碗轻轻放在她面前,道:“灶房里没剩下什么食材,我就煮了粥,三娘身体不好,还是趁热吃些吧。”
她声音不大,可不知是不是错觉,谢召话音落下,整个房间都陷入了寂静。
三娘看着自己面前的粥碗,面色平静。
“好。”
三娘说。
......这么干脆?
某个瞬间,他们几乎已经笃定了三娘意识到了面前的粥有些问题。因而听到她这么说,谢召和时湛都猛地一怔,
时湛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搁在膝盖上的手暗暗攥紧。
三娘神色波澜不惊,轻轻端起面前的粥碗。似乎是觉得有些烫,她用小勺搅拌几下,小口小口地喝了几口。
——无事发生。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坐在桌前,看着三娘吃了小半碗粥,放下手中的白瓷碗,看着他们的目光略带讶然:“小殿下和这位公子不吃么?”
时湛和谢召对视一眼,屋内灯火昏黄摇曳,两人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一丝疑惑。
难不成三娘真的没有问题,是他们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