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人家对你芳心暗许,你就知道说出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气人。”
谢召慢条斯理地又喝了杯茶,伸手再想去倒,发觉茶壶已经空了。她慢慢缩回手,向门外瞥了一眼,正好看见少女一脸委屈地向街对面跑去:“看吧,人家气走了。”
时湛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恰好隔空对上了那圆脸少女的眼睛。少女遥遥瞪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走了。
时湛:“......”
他幽怨地收回目光,默默地看向谢召。
他刚才说完话半天没听着谢召出声,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那番话有点儿冒犯。时湛本来有点儿担心她会生气,却看见她眼睛里流露出狡黠的笑意。
还好没生气。
时湛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可刹那之后看见她乐得开心也有点儿心酸,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情真意切一通告白,谢召居然一点儿都没生气。
“玩笑话罢了。”时湛垂下眼睛,收敛了表情,“算着日子,我们今日启程北上,到达盛京的时候差不多能正好赶上。”
谢召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赶上什么?”
“春祭。”
恰巧门外风起,一阵冷风将街上的枯叶卷进客栈大门,刚好落在他们脚下。谢召“啊”了一声,低声道:“已经到了春祭的时候么?”
每年开春,皇家众人都要在盛京城最高的山上搭建高台,举办祭祀大典。由皇室里择一贵女为祝女主持大典,敬告九天神灵,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很少有人知道,若是去年大魏天下太平,谢召应该是去年大典的主持祝女。只是去年开春之前南昭王突然起兵,盛京内也乱成一锅粥,春祭这一事便不了了之。
大魏开国百余年,无论风霜雨雪,从没有一年取消过大典,这是头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礼部派人来通知谢召的时候,谢召正坐在小角楼里偷看从宫外买回来的话本。闻言抬起头,正好一阵风起,折了不远处刚刚抽芽的柳条。
当时谢召翻着书页的手指一顿,书页被扯烂了一个角。她默不作声地把纸张抚平,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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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时候谢召和时湛雇了辆北上的车,在暮色茫茫里驱车离开了广陵城。
天色暗下来了,谢召放下帘子,最后接着很微弱的一点光亮看见远处广陵城巍峨高耸的城墙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地平线。
“当今天子,也就是南昭王出身于前朝宫廷,对于春祭一事,还是希望能代代相传。”时湛淡淡道,“今年天象有异,春天久久不至,盛京城里那位心焦不已,春祭一事定然会举全国之力,以祈求上苍宽恕保佑。”
他顿了顿,声音犹豫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微妙:“只是有一个问题。”
谢召:“嗯?”
时湛想了想,说:“你从前有没有听说过,南昭王起兵之初曾经说过,‘宏图霸业不成,终生不娶’?”
谢召点头:“从前每次他进宫,我父皇都存了想给他赐婚的念头,不过他一直推脱,最后这事儿就不了了之。”
他不提及倒也罢,时湛这么一说,谢召又想起了些记忆深处的往事。
南昭王每次进宫,谢召的父皇都要拐弯抹角地询问他的终生大事,总是被南昭王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
她记得,皇帝都已经在盛京权贵家中挑中了一位妙龄闺秀,就差指婚给南昭王了,结果那日不知南昭王在殿内和皇兄说了什么,这桩婚事最后又不了了之。
三个月之后,一顶轿子将这位小姐抬进了皇城里。
谢召承认道:“我后来也想过这件事,还以为是他是不想我父皇在他身边留下眼线......”
时湛笑了笑:“可能吧,但南昭王这人心思诡谲,仅仅是个御赐的夫人倒也妨碍不了他什么。”
谢召洗耳恭听。
“你应该知道,南昭王身体不好,当年想尽了办法四海之下寻找观音泪。”时湛说,又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不止商老爷子,还有许多人为了他四处找寻,结果都一无所知。”
“这么多年,他就只能每日喝药用来吊着命。命都快保不住了,又怎么可能有孩子?”时湛说到这,嘴角弯了个讽刺的笑容,“这些年给他送过美女来巴结他的人不在少数,你当他不喜欢这些美人么?”
那些美人被南昭王客客气气地送出了营帐,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南昭王把这些美人的画像都留存了下来,一张一张,全部锁进了一只巨大的箱子。
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些美人最后大多红颜早逝,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在见过南昭王之后不久就身患疾病,没几日便香消玉殒。
时湛弯了弯眼睛:“都说当今天子雄图大略,不拘于儿女情长,但是谁知道他真的在想什么呢?”
谢召半晌没吭声,抱着双臂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问道:“所以宫里现在没有女眷,春祭要怎么办?”
时湛说:“小殿下,你似乎忘了,南昭王本来也是大魏皇室的一员。”
所有人原先都以为南昭王入主盛京之后会更改国号,以作为和前朝区分,可新皇登基几个月过去了,一直没有颁布诏令。
反倒下了一道诏书,将那些投奔自己的旧朝皇亲们客客气气地迎回了盛京城。
其中就包括谢召的父皇和母后。
谢召这些日子只是隐约听了几句传言。她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没什么留恋的感情,时湛这么一说,她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苦笑一声:“你人离开了盛京不假,但城里还留着眼线呢?”
时湛道:“在盛京城的旧部罢了,我总得防着我原来的主子再找到我。”
“前几日我收到盛京那边的信,”时湛说,“天子请了巫女占卜,说是去年大典未成,天神震怒,因此天象有异,凛冬不散。因而今年的大典,天子决定命前朝皇后亲自主持。”
谢召讶然地抬起头,前朝皇后,那不就是她母亲么?
皇后贵为国母,乃是一国最为尊贵的女人。前脚刚亡了国,后脚就为新朝祈福请安,新皇的意愿昭然若揭,谢召几乎都能想象得到她这位伯父下诏书时讽刺的笑容。
她抿了抿嘴,手指缩在衣袖里攥得死紧。
时湛低声道:“我总觉得,今年春祭要出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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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广陵沿着官道一路北上,路旁树木逐渐稀疏,山峦起伏纵横交错,风啸如刀,天气愈发寒凉凌冽。
几日以后,他们到达了一片错落有致的群山。
官道前些日子被滚石堵塞了,他们只能被迫转向山道。山路狭窄,一个不小心便是万丈深渊,马车通行不了,谢召和时湛便只能在这儿舍弃了马车,徒步山道。
临近天黑的时候,远处一座低矮的房子出现在了视野里,虚虚地隐在夜雾中,只能隐约看见屋前亮起的绰约灯光。
没想到这么深的山里还有人住。
时湛看了看昏沉天色,群山深处传来几声远远的狼嚎。他说:“门口点着灯,主人家应该还在家。我们去借宿一晚吧。”
走近前来,时湛上前去叩了几下门,转头一看,谢召正直直盯着某个方向看。
“怎么?”
谢召指了指某个方向,压低了声音:“你瞧。”
明明小屋低矮破败,看上去像是风一吹就能倒了似的,可与之极不相配的,篱笆围成的小院却极为精致。谢召一瞬间觉得这不像是山中隐居的小筑,反倒像是哪位达官贵人家的小院。
顺着谢召手指的方向,时湛看到了屋檐底下系着的一个小小的风铃。
时湛不明所以:“这是......”
他话还没说完,小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内站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皮肤黝黑,脸上细纹满布,像是操劳了半辈子的心血。可她看着苍老,然而腰背却是挺直的。
时湛拱手垂眼,礼貌道:“夫人,我们途经此地,能否让我们借宿一晚?”
“......”
女人半晌没说话。
时湛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女人一手扶着门,正定定地看着站在他身后的谢召,眼底已经泛起了隐约的泪光。
谢召脸上的神情微微动容,抿了抿嘴,开口叫了声:“......三娘。”
被称作“三娘”的女人抬头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着盈盈的泪光,半晌才哑声道:“小殿下,您还活着?”
谢召沉默了一下,还是答道:“也不算罢。”
三娘眼眶中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满眼是泪水,完全无视了站在面前的时湛,颤颤巍巍地向着谢召伸出手,还没碰到谢召的衣袖,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时湛眼疾手快接住她,两人一齐将她放在了屋里的床上。
好一通折腾,时湛终于抽出空来问谢召:“你认识她?”
“屋檐底下那个风铃,是我送的。”
屋内烛火照亮了谢召半边脸颊,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暖光。谢召说:“这是当年在苍南城照顾我的姑姑,我回盛京的时候,她跟着我一起回了盛京。”
“也是当时盛京城被围的时候,唯一一个留在我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