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时湛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宿醉的苦头他这遭是实打实地尝到了。时湛甫一睁眼就感到头痛欲裂，双脚还没沾到地，就“嘶”了一声又跌回了榻上。抬手用手臂抵在额前，挡着窗外让人不适的光线。
屋外有人敲了敲门，时湛人没动，应了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推开，客栈小二的脸露出半张。
小二目光在屋内逡巡一番，落在时湛身上，吓了一跳：“这位爷，您这是生病了么？”
时湛差不多缓过劲儿，坐起身来穿鞋袜。起身的时候瞥见屋里的铜镜，看见了自己眼下的乌青和一头乱发。他随意抓了头发挽成发髻，问道：“谁叫你上来的，有什么事么？”
小二道：“是您妹妹叫我上来看看您醒了没有。我一个上午上来了三五趟，您可终于醒了。”
他妹妹？
时湛拧起眉头·，一头雾水，怀疑自己是不是醉个酒记忆错乱了。天上人间几百遭，他怎么不知道他有什么妹妹？
小二见他神情呆滞，乐了：“爷，昨晚您和您妹妹在楼下饮酒罢？您的房间本来在楼上，可是走到二楼时您实在是醉得走不动路了，小姐一个人搬不动您，便让您在她的房间里住了一晚呢。”
时湛：“......”
意识渐渐回笼，他好像记起这个“妹妹”是谁了。
——他们那日从郗家的旧宅出来之后，
所以......这是谢召的房间？
时湛懵了一下，匆忙环顾了一下四周，屋内大多数东西都没被动过，仿佛从来没人住过似的，一派井然有序，再加上屋内布局，简直像间苦修的禅房。
谢召平日里出行带的东西少，整个人透露着一股有点不近人情的冷意。若不是屋内的架子上挂着她一件月白的外衫和一个小包袱，时湛几乎看不出这是谢召的房间。
饶是如此，想到昨夜自己在她的榻上躺了一夜，时湛还是觉得耳廓有点烫。
他问小二：“小姐人呢？”
“小姐在楼下等您。”小二犹豫了一下，道，“她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什么？”
“‘真的只是为了报恩么？’”小二想了想，脸上的神情有点担忧，“您兄妹二人是有什么矛盾么？我总觉得那位小姐不是个好惹的......”
时湛：“......”
他的记忆在听到“报恩”二字时终于回了笼，想起昨晚自己一碗酒之后说的那些话，还有最后打哑谜似的留下句不明不白的话之后就彻底醉倒过去，他甚至不敢想象谢召那小身板是怎么把他扛上二楼的。
小二只见到面前俊秀的年轻人在一刹那表情变了几变，觉得有些好笑，又继续说：“小姐还给您递了句话，说是‘把醉鬼的模样收拾干净了再出门’。”
时湛：“......”
只见小二挥了挥手，门内进来一个小厮。小厮手里捧着一套看起来崭新的成衣，弯腰鞠躬的，语气很是殷勤道：“您妹妹说，昨夜您的外袍沾了一身酒气，怪难闻的。小姐今天起的早，便亲自去街上的铺子里买了套衣裳给您。”
衣裳展开一瞧，是件月白色的工笔山水暗纹长袍，精致素雅，剪裁得体，一看便是谢召喜欢的风格。一眼瞧过去和谢召挂在架子上那件外袍有几分相似，料子摸着也柔软。时湛看着甚是喜欢，随口说了句：“难得小姐这么替我着想。”
小厮笑道：“那是，这可是这成衣铺子里最贵的一件，我瞧着您穿着一定丰神俊朗，整座城里谁都俊不过您呢。”
......最贵的一件？
时湛的眼皮跳动了两下：“这是小姐自己买的？”
倒不是说他不信任谢召，只是这小姑娘前世大半时候都住在宫里，在苍南倒是住过几年，可是中原江南同边陲小城的物价相差甚远，他是实在害怕谢召对于银子铜板没什么概念。
小二闻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抬头道：“小姐出门之前，似乎是去了一趟楼上您的房间呢。”
“小姐说了，她知道这衣裳价格不菲，她自己也付不起这些银子。”小厮道，“......所以，就用您钱袋里的银子结了账。”
时湛：“......”
-
谢召今天换了身水白色的裙装，披了件月白描金的衫子，在楼下坐了半个多时辰。
一盏茶都快喝光了，终于听到楼上传来了动静。
脚步声慢慢吞吞的，沿着楼梯自上而下传来。谢召没回头，给自己续了杯茶，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听到隔壁桌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呀”了一声，用帕子捂住了羞红的半张脸。
脚步声走到她身后停住了。
背后的人不说话也没动作，谢召能感受到他在盯着自己看，仍然是不紧不慢地喝完了一杯茶，这才转过身来，准备埋汰他：“你......”
话还没说完，眼睛先亮了一下。
谢召脸上神色八风不动，心里暗暗心想：我挑选衣裳眼光真的不错。
也不知是衣裳衬人，还是人衬衣裳。
时湛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衣裳，欲盖弥彰地理了理衣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但还是抑制不住翘起的嘴角：“......这衣裳也就那么回事吧，那个，主要还是看穿衣裳的人。”
谢召翻了个白眼，伸手捞过茶壶给他倒了杯茶，待到时湛在她对面坐定，用嘴型朝着时湛比了个数字，然后道：“这是这件衣裳的价钱。”
时湛：“......”
时湛感觉自己身上仿佛穿了半块玉石宝珠。
他嘴角的笑容僵了一刹那，谢召却弯起眼睛，笑眯眯道：“兄长不必谢我，我只不过是用兄长的钱帮兄长买了衣裳，这也算得上是你自己买的吧。”
“况且，”谢召慢吞吞地伸手，在桌上的小盘里摸了块糖糕吃，“以我对兄长的了解，就算兄长自己去挑，你大概也只是会犹豫一会儿，但最后还是咬咬牙买下这件衣裳吧。”
时湛呵呵笑了两声，伸手拿走了盘里最后一块糖糕，毫不客气地扔进嘴里：“得此妹妹，兄长我真是三生有幸。”
谢召则举起茶杯隔空对着时湛举了举：“彼此彼此，我在这儿以茶代酒敬兄长一杯。”
时湛听到“酒”这个字，就又想到了昨晚的事儿，感觉耳根又有点隐约泛热。斟酌了一会儿，还是道：“我昨晚喝得有些晕乎了，若是昨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者是做了什么，我和你赔个不是。”
谢召听他这么一说，反而扑哧一声乐了：“我本来以为从军之人都是千杯不醉之身，没想到你竟然是个一杯倒。”
时湛挠了挠脑袋，有点难堪：“我平日里不怎么喝酒，可能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昨晚你丢下一句什么‘报恩’就趴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谢召想了想，说，“之后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就只能把你弄回屋里去。”
其实昨晚上楼的时候，时湛意识还有几分清明。本来她都已经把时湛安置在了他自己的屋内，谁知她刚刚回到自己的屋内，时湛就跟着她身后下了楼，执拗着怎么说都不愿再回他自己的房间。
只是人还醉着，谢召也没法和个醉鬼计较，无奈之下只能让他在自己房间里凑合了一晚，待这人窝在自己榻上打起了呼噜，才起身去了楼上时湛的房间。
时湛脸色变了几变，伸手摸了摸脑袋，神色有点儿尴尬。
临近正午，客栈一楼逐渐热闹起来。谢召在周遭人声鼎沸里压低了声音道：“所以，你昨晚没说完的什么‘报恩’，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湛犹豫了一下，四下看了看，终于开口道：“我——”
他刚准备说些什么，忽然有个声音清亮亮地响起在桌前：“这位公子，叨扰一下？”
“......”
谢召抬起脸，看见了原先在她隔壁桌坐下的小姑娘。
少女和谢召年纪相仿的模样，脸庞圆圆的，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笑起来眉眼弯弯。她穿着件石榴红绣花小袄，看起来分外讨人喜欢。
时湛先是看了坐在他对面的谢召一眼，不知为何显得有点局促，但还是客客气气站起身一拱手：“姑娘有事？”
少女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公子，不知你今日晚间有没有空闲呢？”
时湛：“？”
“家父在本地经商，广陵城中心的那家商会就是我家。”少女说，“今晚我爹要在商会抛绣球替我招亲，你愿不愿意来？”
时湛懵了：“......”
他愣了半天，然后把目光移向坐在桌子对面的谢召，看见谢召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哆嗦。
少女目光在时湛和谢召之间逡巡了一圈，犹疑道：“刚才掌柜的告诉我，二位是兄妹关系？”
谢召“噗嗤”一声笑了：“对——”
时湛：“不是的。”
他朝谢召丢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乱说话。而后抱歉地冲着少女笑了笑：“抱歉，这位姑娘其实是我家小姐。”
谢召：“......”
圆脸少女脸上的神情呆滞了一瞬。
“我只是小姐的随从，小姐第一次出远门，我得寸步不离陪着小姐，为了住客栈方便，所以才谎称是兄妹。”时湛道，“今日我们便要出城了，姑娘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恕在下无法赴约。”
这便是明晃晃的拒绝之意了。
少女愣了一下，有些赌气：“什么出远门？我看分明是你和你家小姐私奔来着，你一个随从，如何穿得起这么好的衣裳！”
谢召听到这里，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她刚要出声解释，就听时湛笑了一下，并不反驳，道：“那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