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然没空理会萧燃的注目,眼睛仍紧盯河岸处的吉祥神使,认真地观看放生法会。
吉祥神使依旧含含糊糊地念叨咒语,一双似呆非呆死鱼眼忽而睁开,口中咒语也停了下来。
“请诸位善信将生灵放归来处。”吉祥神使说道。
抬着椅子的人是十六人,算上吉祥神使以及神使旁侍奉之人,正好是十八人,与木桶的数量相吻合。
这些人手中都提着一个木桶,踱到河岸边,向深水泼出桶中的鱼。
雪然仔细瞧过去,桶里不少猛鱼都已死气沉沉了,有的鱼肚白浮上水面,就算不是死,也是奄奄一息,全然不像狠命咬萧烬的那些鱼。
她感叹道:“放生会竟还会放死鱼,而且大半都是死的,干脆叫放尸会吧。”
萧燃接话:“雪儿姑娘,这功德会放生之前,还要举行仪轨,念大慈善吉祥天经七七四十九遍,生怕老天爷记不住他们的功德。可是装鱼的桶小,放的鱼又多,鱼蜷在桶里,还持续一两个时辰,早都被活活憋死了。”
吉祥神使等人放生十八桶食肉鱼后,就地默念起功德经文,而在场围观的众人也开始默念经文。
雪然听不懂经文,也不知道怎么念,闭起双眼,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装作虔诚的信众,藏在人群里。
她半睁开眼,侧瞟连长晋,见他岿然不动,嘴巴也不张,旁边的萧燃和萧烬两兄弟亦是如此。
等到念咒的人停了,手肘推一下连长晋,问道:“你知道他们念的是什么。”
连长晋刚要回答雪然,萧燃再次抢话头:“这群人念的是‘芝麻糊有点凉’,是卫国的话。”
听到萧燃三番五次地插话,连长晋也是恼火,但雪然在场不好发作。
面对萧燃的刻意示好,雪然恭维道:“萧公子见多识广,对我们而言,真可谓是一场及时雨。”
连长晋只觉得雪然的话刺耳,不免反驳:“县里近月阴雨连绵,甚至积水成灾,再下雨可不是好事。”
这番在雪然听来是在针对自己,正要发火怼他几句,忽觉腰间一紧,连长晋收拢怀抱,在她额头一吻。
当着第一次认识的人面前这样亲近,她有些难为情,雪然小声提醒,“你先松开我。这里是街道。”
连长晋不肯放过雪然,温柔解释:“人多容易挤散,还是拉着点好。”说完这话,他瞥向萧燃,眼神里充满得意。
萧燃微微挑眉,颇为无奈,也不拆穿连长晋的心思,反而帮腔:“是啊。雪儿姑娘。吉祥神使即将释讲经文,再过一会儿这街道会更拥堵。”
过不久,吉祥身世徐徐离开河边,坐回竹轿,十六人跟随轿子一并离去,人群开始流动。
雪然本欲离开,奈何队伍推搡着她前进,幸好连长晋在身后抱着她,她才不至于被人群推倒在地。
他们的跟随人群,涌入金碧辉煌的神殿之内,吉祥神使坐在雕镂奇花珍兽的黄金座椅之上。
雪然巡视一眼身后,见萧燃跟着他们进殿,冰蕊和萧烬也随后跟来。
吉祥神使坐在金椅之上,照本宣科地念着些古怪的东西。
听得雪然犯困直打打哈欠,嘟囔一句:“这法会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等信众提问时,会有人来收募捐善款,应该不少人会离开。”连长晋道。
果不出所料,等到这一环节时,殿内陆续有人撤出神殿。
雪然和连长晋两人慢慢向外挪步,却见萧家两兄弟还伫立在原地。
“我们去叫一下他们?”雪然问。
连长晋道:“萧燃喜欢凑这些热闹,不要管他。萧烬讨厌神鬼之说,留在这里估计还有别的目的。”
雪然瞟一眼萧燃,见正满面带着兴奋,尽管他看上去根本不怎么信这些。她再一看萧烬,却见萧烬高高举起胳膊,试向神使提问。
吉祥神使旁边的侍从,见到举手的信众里竟有个新面孔,便拉起他,允许他提问。
萧烬理好衣襟,恭敬提问:“请神使开示,假使弟子按照功德法行事,但想知道自己的前世来世是作何样子,该如何得见?”
吉祥神使有点紧张,但听到问题后,他松了一口气:“多多放生,便会心想事成。”
每次法会前,功德会的周慈都会命令他提前背诵可能会出现的常见问题,对于一般的问题,他基本不会说出纰漏。
萧烬展颜,笑得像刚磨好刀的刽子手:“那神使以为,自己的前生和来世又是如何?”
“这个问题怎么答?”神使犯了难,脑门子闷出汗珠,他看了眼旁边的侍从。
侍从从容应对:“神使前世是天人,后世也是天人,是带来神谕的使者。”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神使随声附和。
雪然没憋住笑意,周围人瞪她一眼,她只好把脸靠在连长晋怀里,掩住笑意,但仍舒耳听着萧烬那边。
萧烬不悦地指责道:“我问的是神使,没有问神仆你。”
收善款的人正好走到雪然旁边,雪然摆了摆手。她回头看一眼萧烬,见他势要扛上,担心他会出危险,便小声在连长晋耳边念叨:“我们在外面等等萧烬大人。”
连长晋点了点头,不过没有停步,拉着雪然往外走,在门口处站定。
萧烬见侍从不再说话,笑了笑,继续提问:“既然神使前世是天人,那在您的眼里,神是什么样的人?”
吉祥神使沉默了半晌,吭哧不出一句。
坐下已有骚动,心中开始窃窃私语。
“神使眼里的.....”侍从正要代神使回答,刚一开口,却被萧烬质问:“我问的是神使的眼中,没有问别人的眼中。”
吉祥神使破罐子破摔,说道:“这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没见过他。”
萧烬抓到话头,认真逼问:“神使没见过神?”
“人怎么可能见过神?”吉祥神使驳斥,说完他却是心虚地低下了头。
听到这话,萧烬扬眉吐气,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击溃这位招摇撞骗的神棍。
吉祥神使对侍从说:“我有些累了,快扶我回去。今日法会就到这里。”
萧烬看到神使即将陷入窘迫而落荒而逃,胸中有一种酣畅感。
早前他听闻澜江县神通之事,立刻便知功德会是一群神棍招摇撞骗。这世上就没有所谓神通,只有人心和诡计。他期待在场的群众得知自己上当后,会因失望而离开神殿。
却想不到,吉祥神使走后,殿内依旧满满当当,没几个信众选择离开。
全场默了半晌,忽有人对萧烬嚷道:“神使说得对啊,人怎么可能见过神。”
还有人帮腔:“怎能浪费神使时间,问这等没有意义的问题。”
“他该不会是捣乱的吧。”
这一语惊醒殿内的信众,两壮汉迎面走来,架起萧烬的胳膊,拖着他向外走。
昨天萧烬被鱼咬得满身开花,今日他被像沙袋似的这么拎起来,狠狠地丢在粗糙的石板上。他从神殿高高的石阶上,慢慢滚落下去,痛得如砧板上蹦跶的鱼。
萧燃仍站在殿内,漠然地看着他二哥被丢出去,随后微微摇头。
雪然和连长晋趁着骚动时,走出了神殿,慢慢扶起萧烬。
在春望和连家其他侍从的搀扶下,萧烬回到客栈,他正端着一辈普洱茶,细细品着。
门口传来通报,萧燃回到客栈,前来探望负伤的兄长。
萧烬立刻放下手中的茶盏,并仔细地合上盖子,坐正了身子,尽管屁股仍十分疼痛。
萧燃进屋后只问一句:“二哥不会绝后了吧。”
雪然尴尬一笑,拿着帕子捂脸。
萧烬一时哑口,只好连长晋代回道:“不至于。你哥一贯生命力顽强。”
连长晋错开话题,又道:“你倒是沉迷在那处法会里,我们都出来了,却不见你踪影。”
“没这回事,我这是搜集素材,长长见识。”萧燃否认这说话,又道:“这神使我原先是见过的,早知会有今日的局面。”
连长晋纳闷道:“你还认识他?”
萧燃嗯了声,“之前夜半兰香馆寻拓市场,恰逢相中澜江县,这功德会与澜江县的商会无异,于是我便拜访了功德会。”
“一开始我对吉祥神使禀明来意,哪知吉祥神使对我说的话反应冷淡,我还当是他性情沉静不善言辞,后来才知道他是听不懂,加之脑袋空空,所以选择沉默以对。”
萧烬忽而疑问:“可是澜江县也有夜半兰香馆的书目。我近日也常在读康候的社论。”
萧燃说道:“夜半兰香馆自然是与功德会搭上线了,但也因此,发现功德会的秘密。吉祥神使原名郭颐霖,原本是个泼皮,只脑门上有红痣,便被周慈抓起来,当做傀儡操作信众。这功德会的实际操控人是周慈,周序大人的远房侄子。”
“周序的侄子?”萧烬冷言道:“周序不都说是清官吗,周家还是书香门第,怎么还会招摇撞骗?”
萧燃道:“毕竟是官籍,凡是男丁都得千军万马过科举这一条独木桥。你我不就是如此?幸好萧家开明,我还能经商。可周家严苛,周慈屡试不第,家里不许他经商,他只能搞装神弄鬼那套,说好哪天被皇上相中赐个天师。”
萧烬看一眼连长晋,发现连长晋沉默不言了很久,忽而他想起周序是连长晋的恩师,当年连长晋登科进士也是周序勾中的。
萧烬还是试探问了一句:“康候,不如我们联手除掉功德会,正好也方便你我赈灾。”
“不必多此一举。”连长晋缓缓摇头,“山上的匪患远比这个形势险峻。”
连长晋的首要任务本就是剿匪,多的事他并不想提到前面参与。
萧烬不知道连长晋的任务,更不知道还有第二批运送物资的队伍会来,在他看来连长晋是来赈灾的,来赈灾的不去处理危害一方的功德会,反而去弄山上的匪寇。
他以为连长晋是有意包庇周序一家,心里堵得慌。
但也有一个好消息,连长晋身边的太子妃雪然,饶有兴致地打量这边一眼,似乎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