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然慢慢走了进去,看见连长晋与方脸男子正相谈甚欢,自己被冷落在一旁。
连长晋听见身后的响动,回头招呼雪然过来,介绍道:“这位是萧烬大人,曾任国子监祭酒,与我同期公事过。”
雪然作礼,又听到连长晋介绍自己:“这位是太子妃。盛将军的独女。”
萧烬眯眼打量一眼雪然,忽而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季然提过,听说脾气很好,和你.......”
“咳。”连长晋咳嗽一声,打断萧烬未说完的话语,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满脸涨得通红。
萧烬瞧向刻漏,担心雪然责怪冰蕊在这里耽搁太久,便好心提醒:“夜深了。冰蕊姑娘,你得带太子妃回去歇息了。”
连长晋听见此话,看雪然蔫巴巴的,也说:“正好,我和萧烬大人还有事要聊。太子妃先回去吧。”
冰蕊转眼见到雪然脸色不好,只当她是困了,说:“太子妃,我们先回去吧。”
雪然点头,跟冰蕊离开了房间,心中略感怅惘。
屋檐下,雪然面罩哀戚,冰蕊知道她是因孕而敏感多疑,最近总因胡思乱想而欢寡愁殷,但雪然又千叮万嘱,不许将有孕之事告知连长晋。
冰蕊不知该如何是好,安慰道:“姑爷也是没办法的事,皇上将赈灾这等重要事交给他,他不敢怠慢,难免会冷遇了小姐。”
“嗯。”雪然简单点头,不知道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别想太多。我们先走吧。”
冰蕊撑起纸伞,护送雪然离开。
连长晋透过花窗格,默默看着主仆两人的身影走远,直至她们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他才收回视线。
萧烬见连长晋终于肯回过头,分他一眼注意,揶揄道:“多少年都过去了,你竟还没放弃,你要知道她名头上还是太子妃。”
萧烬是萧燃的兄长,今年已过而立之年。
但他性情古板,不通人情,虽是世家出身,却始终身边未能娶过妻妾。原本他和连长晋交好,正是因为两人身边并无红颜,只与书香为伴。
这会他见到连长晋和盛雪然一起,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流,心里不免有些吃味。
连长晋自嘲地笑了笑:“既然放不下,那就不放下了。”
“你们的事太复杂,我是懂不了。”萧烬见他顽固难劝,也不再费心去劝,扯回话题到澜江县上:“说到男女纠纷,我最近遇上一桩难事,急需康候相助。”
连长晋讶然惊叹:“铁树开花了,仲余兄竟也有这等纠纷。”
“什么铁树开花,不是我开花。”萧烬摆手,眉眼耷拉下来,“我上周赶到这里,在荥村租住一处茅屋,哪知租房的老妇非要免了我的租金,要我以身相许。”
听到此话,连长晋奇怪地问:“免了租金不是好事吗?老妇还要把她女儿许配给你,你不也正巧未娶妻妾吗。”
萧烬有点难以启齿地说:“不是。这老妇是要我以身相许她。”
“这真是......”连长晋噗嗤一声,没憋住笑,恍然大悟道:“难怪徐县令说你每天都在桥墩下等人。我还在琢磨,我们之间怎么会有如此深情厚谊?”
“别笑了。快想想办法。”萧烬早知连长晋会是这反应,怒火上涌,但眼下他实在不知所措,半带斥责道:“若非你寄信请我来这里,我怎会遇到这种事?”
“给她银钱。或许是老妇孤苦伶仃,老无所养,所以才想要找个人倚靠。”连长晋提议。
“银钱她也不收啊。荥村大部分房产都是她的。”萧烬叹息一声,“你赶紧帮我找个住所,顺便明日一早,你替我向老妇交上这几日的租金。”
连长晋答应他的请求,又道:“明日你得跟着我巡查受灾的地方。”
萧烬指着自己,展示满身胳膊的伤口,“我可是都这个样子,明日去不得。”
连长晋冰着一张脸,目光冷淡,
“行吧。明日我跟着一起。”萧烬无奈改口,但还是提醒:“受灾的地方我们进不去。”、
转日,连长晋才知“受灾之地进不去”是怎样一回事。
澜江县的救援物资被本地的功德会所占用,他们手底拥有的木筏只有两个。但他们还不能要回来,毕竟施粥点也被功德会占领。
朝廷的拨银进不来,施粥等事只能功德会来做,本县受掣肘十分严重,既拿不出米粮赈济灾民,也不能要回他们的物资。
在百姓眼里,他们全然是一副碌碌无为的作态。
不过,这样的情况,在连长晋进入澜江县之后,便有所改变。
连长晋此行名为赈灾,实为剿匪,但此事仅两位圣人和朝中一些重臣知晓,所以他此行,一份赈灾银都没带。
在沿着官道进入澜江县时,他曾遇到拦路的匪寇。庆幸是盛天青在队伍里安插不少自己的亲信,这趟通行山路,他们毫发未伤,反而困捕了所有偷袭的土匪。
不过这些匪寇并非是澜江县附近山头所有,只是先遣的一支。
连长晋要挟着山头,把这群喽啰以米石赎回,这才攒到一些赈灾米粮。
但现在有两个问题:问题其一,功德会的人借用木筏,到现在也不肯归还。其二,他们手里现在有些银钱,在受灾附近城镇,张贴招募告示,征募赈灾人手,但却极少肯上前。
“这是当然的,这里的水里都是猛鱼,你看看我这胳膊,被咬的。”萧烬继续向连长晋展示自己昨日被鱼咬的伤口,忿忿不平道。
“都是皮肉伤,过两天就会好。这官府给出的银两不少,足够半年吃喝,但竟无人上前。”连长晋拿着招募告示,左瞧右看,找不出告示里有什么问题。
萧烬说道:“你也说皮肉伤。可是功德会的人,一见到非功德会的人前来打捞,满口的‘杀生’,‘报应’,‘下地狱’,老百姓哪敢继续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行船。”
“你相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连长晋反问。
萧烬咬着牙道:“我只信孔夫子。”
看连长晋眼睛看向别处,以为他小看这里的情况,萧烬又继续道:“但你可知读书识字,并非是寻常人能做之事。多数人请不起教书先生,买不起书册,哪里会懂这些,听一声乌鸦叫,都能反复琢磨一天。”
连长晋微抬下巴,指了指萧烬身后:“那位就是那位租你茅草屋的老妇?”
萧烬后背一愣,缓缓回身,对上一位老妇皱巴的脸,那老妇冲他抿嘴一笑。
他回以一笑,同时松了一口气:“不是,他不是那妇人。我都没见过她。”
连长晋不信:“真不是?”
“真不是。”冰蕊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冰蕊搀扶着雪然走了过来,雪然今日气色不大好。
昨夜雪然早早睡下,只是近来她尤其嗜睡,每日总是睡不醒,可县衙里大家都是卯时就醒,她也不敢贪睡。
连长晋赶紧走过来,迎上雪然,问道:“昨日睡得不安稳?”
雪然摇摇头,她没敢说出实情,怕被连长晋瞧出端倪,解释:“水土不服而已。昨晚你几时回来的。”
“子时。看你那屋灯熄的早,就没进去打搅。”连长晋小心翼翼对答。
“这不是挺好。这两个月以来,我们两个一直这样过。”雪然不以为意地说。
正说着,一声铜锣声起,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冰蕊想到雪然的近况,也慌了神,拆开雪然和连长晋,堵住雪然的耳朵。
铜锣声一停,雪然远远一瞧,十六人抬着一顶竹编的椅子,周边垫着新鲜花瓣和嫩叶,中间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两眼眼距有点宽,眉心有一枚红点。
“闪开闪开,别挡路,吉祥神使到。”
雪然还没转身看清情况,就被用力一推,她脚下没站稳,但下意识却是护住腹部,没有伸手扶周围的人,身子一倾,差点跌倒。
旁边有一男子路过,顺手接住了雪然,又问:“姑娘,你可还好?”
雪然点点头,“还好。”
她抬头见到男子的脸,与连长晋面容有些相似,但给她的感觉截然不同,连长晋气质偏冷,眼前的男子气质明亮。
男子看到她身后的连长晋,笑得秀出一口银牙:“康候,你也来这里了。”
连长晋淡淡地点头,“季然,不光我在这里。”
萧烬从连长晋身后走出,冲着他露出板正而和蔼的一笑。
“二哥。”萧燃高声一喊,语气听着却不怎么高兴,手里扇子攥得更紧。
雪然这才知道,方才撞上的男子,正是夜半兰香馆的萧燃,也就是《银枇杷》《银葡萄》刊发的地方。
他们简单寒暄几句,便看到吉祥神使缓缓经过主干道,道路两侧挤满了人。
趁着这里人多,连长晋环住了雪然,这已经是他们两个月来最亲密的一举了。
雪然没有推开他,目光继续跟随吉祥神使,看他的队伍走到澜江县河道前。
吉祥神使走下高抬的座椅,腿脚似乎不太利索,蹒跚地走到河道前,双手合十,念着并非是大粱的语言,咕咕噜噜说了一大串,念了两柱香时间才停下。
接着一群人端上十八只红色大桶,每只大桶桶身刻着看不懂的文字,里面都装满了鱼。
雪然凝目一瞧,那桶里面装的鱼,就是昨日咬了萧烬满身伤的食肉鱼,每只鱼的嘴里都排满牙齿。
站在身边的萧燃,方才一直打量雪然,见她唇红齿白,与自己年纪相当,难免觉得亲切。
萧燃对雪然介绍:“姑娘不知,这是澜江县的放生会。澜江百姓相信放生可以攒功德,生活中遇到过不去的坎,就去河边放生,既解放心情,又能解放心情,还能.....除了求个心理安慰,在下实在想不到还能怎样。”
滔滔不绝说了一番,萧燃却半天听不见雪然回应,再偏头一瞧,正对上连长晋黑沉的脸。他视线往下,只见连长晋正抱着他刚才萍水相逢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