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躺到床上,回忆着一整日的经过,这是他每日都做的一件事,其实大多时候日复一日都差不多,少数时候,比如村里来了女人,这算是他平淡生活中难得的动静,就像是外头的人过节日一样,与往日是不同的。
可节日终究是节日,一日过去,日子又变得平淡了。
他二十三了,按道理村里来的女人怎么也得轮到他了,但没法子,这是他爹造的孽,当年关峪不与外通时,女人来的少,价格也高,他爹抢了该别人家的媳妇,事后虽然赔了不少钱,但到底是坏了规矩,所以他的大事就一拖再拖。
不过好在这些年他肯干活,除了给村长家种地,自己也攒了十几两银子,今儿个“秦邱”过来,他的积蓄又多了些。
村长说,到他二十五的时候,来的女人由他先挑,并且价钱只收最低的。
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老四翻了下身子,忍不住又想到了林禾景。
这些年,村里头也来过五官漂亮的女人,但大多粗糙——也可以理解,来的女人大多是在家里就不受待见或者被卖的,多数出身就差,哪来的余钱养身子呢。
可林禾景不一样,她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是好货,是他家全部的积蓄都比不得那一身的金贵。
这样的女人才好看。
“不过也不可惜,那个秦公子说她身子不好,指不定都不能生呢。”
老四自言自语安慰着自己。
这不能生的女人,就像他娘一样,一辈子只生了他一个,简直是村里头的耻辱。其他女人,哪个不生七个八个的。
一想到林禾景就睡在离他不远的屋子里,他心里抓心挠肝的难受,但好在还余着理智——她男人可是举人老爷!可开罪不起!
还是老老实实等村长给他安排个丫头,领回家养个几年就能生孩子了!
老四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他决定再想想林禾景的缺点,然而寻不到了,那么好看的女子,哪有什么缺点。
身子不好就是她唯一的不——
老四忽然怔住,翻身翻了一半都不再动了。
“她身子不好……身子不好……”
老四坐起来,套了鞋子就往隔壁跑,隔壁住的是他爹娘,老两口已经睡下了,生生被他一嗓子喊了起来。
“怎么了?”
“娘,你今天领着夫人去了哪些地方?”
老妇人一愣,慢吞吞说了几个地儿。
老四算算距离,脸上起了怒容,老妇生疑,忍不住问道:“这,怎么了?”
“被骗了!被骗了!”老四大吼起来,他当下就往周棠错他们住的屋子里跑去。
他爹和老妇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他跑向的方向,也都急着跟了上去。
屋子还像之前安顿好三人、离开时那样安静。
老四却觉得到底是那儿不同了。
的确是不同了。
老四一脚将门踹开——月色跟进来,照得屋中内景。
没有人。
三个喝了蒙汗药、本将睡得不知世事的人,不见了。
沿着来时的小路,林禾景拉着周棠错往前跑,钱乙在前头辨路,顺便将拦路的树枝草叶拨开。
孟俞到底没在相约的时候回来,林禾景只能依着先前商定的计划,他们先行离开。
村中如今还无动静,看来无论是他们一行还是孟俞都是未被发觉的。
但林禾景依旧不敢放下心:“今夜席间指认我们的那人,他说他居试院附近,这些时日我确常往,或是因衣着变化导致他未认出,但再想想,或许就能想出什么。”
到时候再发现他们不见了,必然会对村中被囚的女子或孟凡鹤他们做些什么。
周棠错道:“嘿,怎么会呢,今夜我可连秦家的名头都搬出来了,秦邱读书少出门,城中大多只知他名而不识于他,那人如何能想到我不是秦邱,再说了,即便是想到了,他们又怎么可能会想到我们先用了解药,蒙汗药对我们三人根本无用。”
周棠错从前背医书时常拉着林禾景,林禾景便也跟着后头瞧了几册药叶本子,勉强认得些草药之形,今日听到关峪中可能会有蒙汗药后,他便道了几个药草名儿,林禾景出门时揪了些叶子花回来,晚饭前几人就着水吞了。
药效自然没有细致的好,可好在几人也没喝太多,身子软了几息,药性也就解了。
钱乙毫不犹豫开口:“秦公子年岁略小,还未曾婚娶。”
也就是那人对秦家不熟悉,否则在他开口的那瞬间,便露破绽。
“快走吧!”
林禾景再催一声。
咣!咣!咣!
身后村中忽生巨声,瞬时之间,整个村里都起了犬吠声。
林禾景脸色微白,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
钱乙这下也催了:“快了,马车就在前处了。”
周棠错被林禾景拉着往前,先前他与林禾景并肩跑时还觉得虽林禾景练了工夫,可他跑起来,也没落下太多。
但如今这才发觉先行两人分明是迁就他的速度。
若非是他,或许林禾景与钱乙两人早就到了马车之处。
可眼下也不是自责之时,他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向林子边缘跑去。
终于近了,马车的轮廓已近在眼前,他胸腔似乎要炸裂开来一样,但钱乙和林禾景两人依旧是低着头往前跑。
也不知关峪内到底如何了,离村子越远,那些令人焦灼的声音就越远,跑起来甚至只能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
到如今,那些人也追不来了吧。
周棠错不明白他们两为何不慢一些。
将近马车处,林禾景终于慢了脚步,等周棠错觉得自己能大口喘气的时候,他又觉林禾景松开了他的手。
她要做什么?
——铮!
林禾景手摸了腰间,一道银光便落到她手中,几步之后,她一剑劈开捆在树上的绳子,再然后,周棠错便见她毫不犹豫地劈开捆束在马儿身上、连接着马车的绳子。
“师兄还在村中,如今村中乍醒,无论是因我们还是因师兄,他一人都难以应对。”林禾景飞快地说着:“钱大哥,先前与你所述村中详细,还请你告知大人与府衙诸位,等不得明日了,请大人立即领兵前来。”
她道:“越快越好!”
多年同僚,钱乙明白林禾景的意思,他快速点了头,目光落到周棠错身上。
周棠错还未反应过来,却也知此时是在决定他的去留。
他生怕说晚了决定便由不得自己,立即开口:“禾禾,我与你一道。”
“我得回去。”
林禾景语气很平静,显然这是她早就想好的。
“那我就跟你回去,我为秦邱时他们都不敢动我,他们知道我是江州知府事之子,必然更不敢……”
“夫君,你得跟钱大哥回去。”
“我不——”周棠错咬牙道:“我先前说了,无论何时,我都会陪在你身旁。”
钱乙想了想,他道:“阿禾你带着小公子回去吧,我回关峪也是一样的。”
林禾景没有答话,只是走向周棠错,周棠错面露疑色,可下一瞬,他眼里便是震惊。
林禾景打了他!
毫不犹豫、一掌便劈向他后脖颈,在他意识到林禾景做了什么后,已软了身子晕了过去。
钱乙吃了一惊:“阿禾——”
“钱大哥,我已然走过一遍村子,比你要熟悉一些。”
她将周棠错交到钱乙手中:“钱大哥顾着些夫君。”
钱乙也只得点头,他拾了根绳子,将周棠错背到身后,以绳子将自己和他捆在一处,上马后一声轻呵,催着马儿往城中走。
林禾景也不再耽搁,运了轻功便往关峪,她半分不歇,枯叶贴着她脸颊而过,划出几道血痕,她仿若未察觉,只不停往前奔。
再至关峪,她才知晓先前在几声巨响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村口不远处的石头后有一面大铜锣,一敲声传数里。
村口的几户人家点了灯,她不敢从灯下走,恐有人瞧得她。
她算了白日里瞧得的几处方便囚人处,几乎都在村中人家的包围之中,也许这原就是村中人的设计。
看来只能先往祠堂了。
既然如今村中无眠,必然是出了事,再算祠堂一处,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一路避着灯走,秋风如刀,再度划上她脸上的伤口。
还是疼的。
祠堂里头零落点着几盏灯,与前处灯火通明,这儿稍显得安静了。
在祠堂前的四户人家,仅一户人家点了灯,屋里头还有谈笑声,林禾景看了映在窗上的几个影子,一狠心,直冲了过去,又立即快走几步,踩着墙翻进祠堂。
才翻入院中走了四五步,便见一农户打扮模样的人举着灯笼朝此处走过来了,他显然是瞧见她了。
“唉你——”
林禾景二话不说,疾走两步,旋身抬脚直踢了那人脑袋,那人声音还曾传出便已经眼前一黑,林禾景快步上前扶住了他,轻轻将他放倒在地。
她喘了口气,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又将腰间的剑抽了出来。
脚步放缓,压着身子往里走。
关峪的祠堂只一间大屋,她都不必多思,便直往那处去。
这几步中,未再遇到人,等手按到挂着铁锁的门时,她憋住气息,小心地往里看。
里头堆放了些纸糊的亭台,又有布幡,不太能看得真切,不过林禾景倒是能听得清里头的动静。
她听到有个声音像鸭子的人说。
“你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诉贫道,贫道给你算算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