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是墨蓝色,天际处却现了一长片的白,周彦睁开眼,虽身子还乏,却躺不住,掀开被子慢悠悠地坐起身,踩了鞋子便去够挂在架上的衣裳。
沈知茹被动静闹醒,打着呵欠也坐起来:“老爷,怎起这般早?”
“昨儿个我在府衙翻旧书时,无意翻见两本绍元读过的书,还有一本手扎,他做了不少笔记,我今儿再去看看。”
“这都过去十余年,林大哥的书还在?”
“拿到时我也诧异呢,不过许是因为放在了书箱最里头,我拿到时候,不少字都被潮气污了,好在书里头夹了樟脑,不然是要残缺些了。”
沈知茹掀开被子下了榻,上前去替周彦穿衣:“老爷就这么拿出来了吗?旁人可曾瞧见?”
“瞧见又如何!”周彦道:“都过去这么些年了,总不能连个名字都不让提吧!就算往下查,这满朝文武,多少是当初与绍元一科的,我又算得了老几!当年他的案子,连审都最不曾审便定了罪,若果真因此事寻上来,我少不得要借此机替他喊一回不甘。”
沈知茹垂下眼:“当年慧娘姐姐难产而故,林大哥只堪堪守到她入土,便承了御差下江州治水,旁人不知黑白,我却不信林大哥会贪墨那些银钱而不顾慧娘姐姐故土,可恨当年朝局纷乱,无人能替他们唤一声不公。”
“哪里是无人唤,不过是装作听不见罢了……”
周彦仰头,由着沈知茹替她系上领口的扣子:“这几个月,我去信京都,请范公与几位刑官留意当年案卷,只是可惜,还没有什么结果。想来私下暗查到底是束手束脚了,若能有个机会,将绍元的案子翻到明面上……”
沈知茹替他理好衣裳,又将官帽端起:“陈年旧案,哪里这么容易的。”
周彦将头低下一点,好教沈知茹方便替他戴帽。
门外忽传脚步声匆匆,周彦和沈知茹收了声,下一刻便听周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爷,府衙来人请见,说是有急事。”
“知道了,教人进来。”
周介听着回音儿,忙端起早准备好的清水进屋,伺候着洗漱完又跟着出门。
周彦看过了一遍供词,惊得拍案而起:“果真是那两个人亲口所述?”
“是,知府事,孟捕头他们昨日已启程向关峪,若供词无误,只怕是……”
周彦当然知晓孟凡鹤一入关峪便身处险境。
孟凡鹤入关峪前,曾寻他商讨对策,述明利害,初时他知这关峪内情,还劝孟凡鹤多带几人,那时他与孟凡鹤皆只以为即便是最差的拐卖孩童,也多不过三户,即便关峪有意避人,可到底是江州地界,再如何,也有法压一头。
然供词之上,竟道是整个关峪,皆买卖女儿,长者为媳妇,幼则作童养媳,甚至兄弟同妻、父死子承。
“立即调兵。”
周彦压下心头的怒意,细思如何布局。
先前与孟凡鹤所商量仅以府衙衙役捕快相合镇压不了关峪,须得调兵同往。
“关峪居林后,兵马齐动,稍走风声,孟捕头他们处境便更是危险,而被他们带入关峪的女儿们……”
有知府事之令,天明时分,已集三百人马,只排兵布阵须因地质宜,关峪之地,确甚少前而往,少不得须再商定。
“我愿往关峪,里应外合制伏犯人。”
林禾景合手行礼,知晓事情来龙去脉,又在一旁听了周彦与领兵将领来回商讨,她于布阵之事上懂得不多,可心中担忧孟凡鹤他们,已想了主意:“我可扮作被拐的女子,使罗执善或罗林送我入关峪,趁机寻得师父与其它被拐的女子。”
“不可,罗执善坦白关峪之事,是因他父子二人皆落入府衙,自知求活无望,只求儿子少受罪过,可一旦有机会逃脱,无法保证他受你控制。”
即便是罗林在府衙的之中,手上沾了人命的罪犯,是否还会在乎亲情,这是托付性命的睛事,绝不是能冒险的赌局。
林禾景道:“那我一人去,我未曾以捕快身份去过关峪。”
钱乙温吞开口:“我可与阿禾同去。”
钱乙极擅伪装,若他二人同往,确有极大把握能探明内里情况。
可……
周彦心有犹豫,却也知这般安排最大可能的保护得了在关峪的那些人,他深思一番,决意应下:“那……”
“我不同意。”
屋门突然被人推开,陵游捂着脸忙躲到门后,他身侧的周棠错却大步走进来:“我听说了关峪的事了,一窝的拐子,府衙这么多人,凭什么要她一个女子赴险!”
他脖子上包着白布清晰可见,林禾景才瞧得便觉眼睛刺痛,忙移开了眼。
周彦沉下脸:“谁允你来的!出去!”
“我不,禾禾是我夫人,身为她的夫君,要我看她赴险地而装作不知,我做不到。”
林禾景拉了他的袖口:“我知夫君是为我好,可这是我的职责,还望夫君莫拦。”
什么职责,不过就是不顾自己安危往前冲!
周棠错咬了咬牙,却舍不得同她争辩,他看向周彦道:“倘若府衙果真无人可用,我替禾禾往关峪。”
“你去有什么用,一不会武、二不知府衙行事规章。”周彦皱眉:“府衙行事,不必向你解释,出去!”
林禾景道:“大人说得有道理,关峪之事,我心中有数的。”
周棠错盯住了她:“你一定要去?”
他生就不惧旁人目光,林禾景却觉得众人的打量教她有些头皮发麻,可也不愿敷衍应付:“要去的。”
周棠错沉默了一会:“我也去。”
不待其他人开口,他声音扬高了些:“你不是不以府衙身份去吗?我为男子,关峪那些人即便是有防备,一定也多是将注意放在我身上,我替你作掩护!”
林禾景不愿他入险境,周棠错却是打定了心思:“纵你有千万个理由,我亦不听,你不带我,我便跟着,左右这舆图我也见了,如何往关峪我亦清楚明白了,你们甩不掉我!”
一贯就是这般的混不吝。
周彦一阵头疼,气得恨不得当场请出家法。
一旁将领干笑着打破僵局:“小公子与少夫人当真是鹣鲽情深呐……要不、就……老孟那处的情况还不明呢。”
只能如此了。
临行之前林禾景抱着刀朝周彦道:“大人放心,我必护得夫君安危。”
周彦内心固然担忧周棠错,可为官者,怎止心系一家,他应道:“不止是他,你亦重要……好好地回来。”
于是阳光洒遍江州城时,钱乙默不作声跳上了马车前头,扬了马鞭,懒散地打着马儿往城门口去。
林禾景同周棠错同坐在马车之中,她穿了身浅紫色的大袖裙,头上簪了不少珠光宝气的簪子步摇,总之是怎么富贵怎么来。周棠错装扮倒是与平日没个两样,不过他本就是正经的公子哥儿,又一张俊容,随意的动作都能瞧出富贵不凡来。
他三人作的是进京都参加来年春日会试的学子、夫人、与车夫。
在出江州城中不久,马车便会坏在官道之上,三人不得不下车寻着人家帮忙,而一番周折后,将入关峪。
“禾禾,我在府衙闹的一出,你生气了吗?”
周棠错小心翼翼查看着林禾景的神色,见她放空的目光忽动了一动,紧接着便听到她答:“没有。”
如此生疏。
周棠错失落了。
完了,禾禾瞧得他胡搅蛮缠,定是不喜爱他了。
“那你怎么都最不看我。”
自昨日在街上遇到始,她便少朝他瞧,更是话少得很。
如今他文无成、医也未就,自认全靠相貌。
可若是林禾景连瞧都不瞧他了……
周棠错不敢置信抬头,她不会是瞧久了便瞧腻味了吧!
林禾景过了一会才闷声道:“昨日是我不好。”
“昨日?”周棠错反应了一下:“是那姓罗的掌柜拿刀架在我脖颈上吗?”
“他……那时我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将刀刺进去。”林禾景闭上眼,像是去回忆当时之景,她的眉头轻轻皱起来,整个人都显出了郁意:“那一瞬,我恨不得他刺的人是我。”
周棠错呼吸一滞,他下意识碰了碰脖颈上包着的伤处,他未曾想过林禾景对他被刺伤的事是这般的内疚。
他吐出一口气:“幸好,他刺的人是我。”
林禾景不解望向他,他温声解释道:“那人伤我,你有能力将其捉拿,可若是你遇险境,却当真是半点办法没有了。”失落笑着:“一如眼下,也仅只能陪在你身边。”
林禾景怔住了,她终于敢抬头直视于他,一抬头,便见了周棠错那双干净的眼球。
许久,她开口道:“以后,我不会再让人有伤害你的机会。”
周棠错伸手绕过她肩头,将她轻拥入怀中:“我却无能,不能许你此诺。但你若入风雪,我定相随你左右,不离不弃。”
林禾景垂下眼睑,手指蜷曲握住了周棠错一角衣袖,眼中情绪复杂。
“小公子、夫人,马车坏了。”
看来,是到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