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棠错先下了马车,与钱乙好一阵商讨,又露了几分怒色,将钱乙责骂一遍,这才站到到马车边,伸手扶了林禾景下来。
“先在附近瞧瞧可有人家,看马车能不能修好。”
钱乙点点头,神色焦躁地四处张望,初未见有人声,便道:“小公子同夫人且在此处候一候,奴往里走走看。”
这是近处未瞧见有人,要往林中去。
林禾景拦了:“秋老虎伤人,光站在此处也热得厉害,不如一处往林里去,看看是否有歇脚躲荫处。”
钱乙虽有工夫,可眼下之境,三人一处总比一人独行要安全些。
林禾景如此说,周棠错便像个老婆奴一般,忙跟着附和:“是、夫人坐了这许久的马车,想必是累了,如今秋意正浓,林里若有野果子,也能尝尝。”
钱乙将马车推到一边,将缰绳系在林边树上,周棠错则甩一甩衣袖,上手搀扶着林禾景往林中去。
林禾景初还不适,然周棠错挤眼弄眼,意思十分明显:作戏呢,莫漏了破绽。
她忍不住勾了个笑,便也就随他。
周棠错像是果真进林里游玩的,走走停停,甚至遇了一丛野菊还作了首诗,林禾景只能听懂个大概,点着头挑着自己听懂的地方夸了一遍,钱乙则直接许多,不停张望。
在周棠错小跑到一旁摘花的时候,林禾景终于在林深处瞧得几个脑袋,她示意了一下钱乙,钱乙立即作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上前去同那几人打招呼。
周棠错摘了花回头,林禾景拿了一朵放在鼻下闻着,注意却全放在钱乙那处。
离得有些远,她仅听到了此末字眼。
“……何处……可否……请帮一帮……关峪……酬谢……”
几人来回说了一会儿,钱乙便小跑过来:“爷、夫人,遇到了几个好心人愿帮我们修马车,只是他们工具在家,小人跟着他们回去拿一下。”
林禾景望了一眼周棠错,他随意道:“家?他们家在何处?离此地可远?”
“说是关峪,不远,估摸着走路小半个时辰便能来回。”
“夫君,我有些饿了,不若跟着一同去,也不知那处可有饭馆食肆,将就着填填肚子。”
那群人走近,闻得此言,答道:“咱们那儿就是个小村儿,没有饭馆子……不过公子同夫人若不嫌弃,家里倒有吃食。”
周棠错衿贵点了点头:“那便劳烦了,几位相助之恩,爷定有重谢。”
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倒使得那几人态度恭敬了些。
关峪在林后。
按着原先官道所设,该是没这一道林子为门的,但因那时关峪极抗拒与外相通,有匠人入林伐木,轻则被关峪人设下陷阱所伤,重则两方相争,打得头破血流。后来几番上书,留了关峪前处一片林子,也另修了小道,使关峪与外通。
这些年,小道被走得多了,渐也草木分了两道,行起路来,也没什么难处。
三人跟着那几人沿着小道走了少时,便也就瞧见了村落,很简单、甚至与旁的村落没什么不同。
最多是……狗多了些。
他们一进村子,狗吠声便不绝。
周棠错听风是雨,一把将林禾景抱在怀里,道:“夫人莫怕,狗来了我便撵他。”
她不怕!
引他们回来的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瞧得见彼此眼中惊奇与感叹,其中一人性子开朗些,还悄悄问钱乙:“你家爷同夫人,在家也这么着啊?”
钱乙老实巴实:“嗯,夫人身子弱。”
那几人闻言,一度无言,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嘀咕了一声:“一个娘们儿,哪那么金贵。”
声音小,只被同行的人听到了,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却又是和善笑容。
林禾景同钱乙都是习武的,耳目聪明,自是听到了这一句,这一句,倒是肯定了罗执善在府衙所述。
“几位贵人,不若去我家吃饭吧,我家离得近,家里婆子也烧了饭了。”
许是因周棠错先前那句“必有重谢”,引着回来的几人争着相邀,最后还是其中一个瞧起来最为年长的汉子开口:“去老四家吧,宽敞些,咱们再带点菜去,老四家里头没人,也没啥菜应该。”
老四便是先前嘀咕的那人。
钱乙依旧是老实憨厚的模样:“那这位小哥家里头可有修马车的用具,有的话,吃完了饭,也方便些。”
老四连连点头:“有呢有呢。”
老四家在村东南,门朝西,家门口倒挂着两株茱萸,木门泛着陈年旧迹,与手同高处被摸得发亮,推门进去,院里左边的棚子里坐着一男一女,俱是五十有余,男的头发稀疏,一身衣裳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另一妇人瞧着面容更苍老些,脸上沟壑很重。
林禾景仔细瞧了,发现她额上还有几处已痊愈的伤痕。
“爹、娘,我带客人回来了。”
钱乙不解:“唉,他们不是说你家没人吗?”
话一问出口,他就知道了答案。
没人、指的是没媳妇。
棚里坐着两人都起了身,老者佝偻着腰,衣裳拉下来,露出大片肤色,周棠错轻轻移了身子,挡在两人之间:“真要在这儿吃?”
这几家分明是没安什么好心的,一路上这老四的眼珠子恨不得挂在林禾景身上。
“看钱大哥,他若动筷,便可动筷。”
周棠错眉头挑了挑:“钱捕快也会医?”
“不会,但他先前练过,若菜中下了蒙汗药一类,他闻得出来。”
老四唤道:“公子、夫人来坐啊,吃饭了。”
外头说是带菜来的几人也各自端了饭菜过来,清一水的皆是男子,到了入席时,先前在棚子底下住着的妇人也不见了身影。
林禾景捏着嗓子细声问道:“那位大娘呢?”
老四道:“我娘吃得晚,夫人不必管她。”
林禾景点了点头,周棠错扶着她坐到上道,钱乙坐在周棠错一边,不住将桌上已放好的菜改着位置:“我家爷吃不惯这野味,还是几位吃吧,哦那瓜寒性重,我家夫人吃不得……”
他挑了几盆放到周棠错与林禾景面前,那几人对视着,眼中带起了疑色,又端了碗替两人各盛了半碗米饭:“爷同夫人忍耐忍耐,等马车修好了,奴再去城里头买些合口的饭菜。”
老四干巴巴笑几声:“乡野之地,菜色确实不太精细。”
“无妨。”周棠错抬起筷子,跟着钱乙后头夹了一块鱼肉,细细挑了刺才放到林禾景碗里:“夫人喜欢吃鱼,便多吃一些。”
“多谢夫君。”
便是作戏,如此也太过体贴细致些了。
菜色用得少,便拿出了酒来。
钱乙替周棠错与林禾景挡了:“哎呀,还有酒!”
他闻了闻酒气,赞了一声香,在几人打探的目光中,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呼着再来。
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欢欣地相陪:“哎呀,先前还担忧贵人们瞧不上。”
便连周棠错都被劝了一杯,林禾景咳嗽了两声,又有周棠错不动声色的周旋,倒也无人强求。
一顿饭菜下来,钱乙倒在桌上呼呼大睡,周棠错也有些微醺,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只粘着林禾景,寸步不离。
吃饭的人三三两两散去,老四的娘才从屋里出来,在饭桌上吃了几口剩菜,又赶忙收拾了。
她抱着一只大盆往外走,衣裳被拉起来,林禾景正半扶着周棠错,一抬头便正好瞧些了她那衣裙之下、破旧罗袜上的脚踝露出来——
那是一道足够狰狞的伤疤。
想必当时,一定是得伤到血肉模糊,才能形成这样的伤痕。
“夫君,你醉了,不若在此处休息,我见这村中风景奇佳,想转一转。”
周棠错哼哼唧唧不乐意,林禾景哄了两句,老四从屋里头出来,露出牙齿笑得和善:“夫人,公子和这位钱老哥像是喝醉了,要不我拿个席子出来,让他们先在棚里休息一阵?”
白日里还有些热气,老四家的棚子一面靠墙,又起了一堵墙,两面的墙挡了不少风,坐在里头荫凉却不生寒。
林禾景想了一下,点了头,细声细语向老四道谢,老四眼神儿又飘了飘,上前一把背起钱乙,看得出来,力气不小。
林禾景扶着周棠错也进了棚子,只是踉踉跄跄,还险倒下,好在周棠错清醒了些,不仅止了去势,还将林禾景捞了回来。
老四这转身欲扶林禾景的手便僵在半空中,顿了好一会儿才收起来。
林禾景很清晰地听到倒在自己肩头的那人嗤笑了一声,扶着他的手忍不住用力掐了他一把,听着笑意变作吸气声,她这才满意松开了手。
“夫人要出去吗?要不我陪着?我对村里熟呢!”
“多谢小哥,不过男女有别……”她目光送到大门处,正见洗碗的老四娘亲回来,便道:“不知大娘等会儿可有空,大娘陪我可好?”
她荷包里捏出个银角:“这便当我酬谢大娘的引路钱。”
“有空有空!”
老四父亲眯了眼笑道,忙伸手来接银角,林禾景松了手,他握着银角立即朝着默不作声的老妇道:“婆子,你今儿下午就陪这位夫人走走。”顿了一会,他嘱咐道:“别往祠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