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圆满莫过言后有应。
林禾景动了动身子,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盖在周棠错的眼上,周棠错的眼睫划过掌心,使她的手指不自觉颤了一颤。
周棠错不解她是何意,却也任她动作,一瞬之后,只觉唇上一软,如蜻蜓点水,除了一圈圈的涟漪,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外间风雨再起,雨声敲打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周棠错呼吸忽重,手里乍用了力气,林禾景一声惊呼之后,声音又全消在嗓间了。
*
一夜雨歇。
算着林禾景将醒的时辰,昭然捧着水盆推开屋门,侧目向内室,几是下一刻她就要退出门外,却听了林禾景半是清明半昏昏的嗓音:“昭然……”
昭然红了脸将水盆放下,站在屏风外不知是进是退。
林禾景从榻里头翻出,头发松散划过周棠错脸颊,惹得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手抬起似要拂开那碎发,可不知怎地,却又停在了林禾景腰侧。
林禾景抬眼去望,果见他睁开了眼,乌黑的眼珠子笼着烟又聚了雾,嗓音低哑:“这才几时,再睡一会儿吧……”
她捉住了吵醒周棠错的罪魁祸首,拨到身后,浅声答了:“府衙还有事。”
周棠错只能由她起身了。
明明身侧有人便睡不自在的是林禾景,可她也只是比往日多翻了几个身,而昨夜里那一吻之后,周棠错几是早间才入了眠。
“夫君今日要去回春堂吗?”
周棠错嗯了两声。
他还等着林禾景再多问两句,闭了眼再睁眼,便瞧得林禾景已洗漱完,已拿了架上的刀往腰间系了。
“禾禾……”
林禾景转头看过来,周棠错的话却像堵在嗓间,他眨了眨眼,不知要说什么。
林禾景顿了一下,答道:“今日若无事,我会早些回府。”
“那我等你一同用晚食。”
“好。”
落了一夜的雨,确是又凉了几分,林禾景走出屋门之际,见了满院的落叶,葡萄架下亦落了几串发烂的葡萄,她瞧着有些心疼,昭然及时开口:“今日将葡萄剪下来,吃不完的也可酿酒饮。”
“那我先拿些到府衙去吧。”
紫红的葡萄倒在竹篮里,昭然用井水冲了两遍,白霜之上凝着水珠,怕有尘土飘上,又拿了块蓝底的花布盖了。
林禾景提着蓝子出府去。
今日孟凡鹤几人要往关峪,来得极早,见了葡萄,个个故作轻松说着笑话,林禾景去不得,也不作声,拿了帕子包了好些送到孟凡鹤手上:“师父拿着路上吃吧。”
孟凡鹤收了,看着她低头并不多言的模样,觉得今日她有些安静了,可想想往时,似也未是多么热闹的性子,略是迟疑,他压低了声音:“线索指向关峪,若查不出什么便也罢了,可若真有些什么,只怕不会善了。”
他话未说尽:“此去来回路远,今日不归当是寻常,若我等后日依旧未归,你便报与知府事大人,旁的,全听知府事大人安排,你莫要胡来。”
林禾景抬起头:“师父是指此去关峪,或置身险境吗?”
视外人为敌之地,即便入内无旁事,也少不得受些冷眼,何况他们身负查案要职。
孟凡鹤摸摸林禾景的头,温言道:“莫多思。”
说罢整理行囊,便就要动身。
林禾景站在门口目送几人打马远行,直至街尾再瞧不得身影这才回头往府衙走。
拐角处走出两个捕快,正低声说着话,林禾景隐闻了“阿素”两字,不由问道:“是在说阿素的案子吗?”
“林捕快。”两人停步,对视一眼,道:“沈仵作那处也查完了,阿素死因也清,总不好一直留着尸体,便想着叫阿素爹娘来接她回去。”
林禾景的眉头慢慢皱起来。
她想到了那低矮的瓦檐,想到那个瘦弱却稳稳抱着弟弟的女孩儿对她说。
——她不想回来也没事,家里有我照顾,她只管顾着自己就好。
“林捕快有什么事吗?”
可依着规矩,阿素总得交还于她的爹娘。
林禾景摇了摇头:“劳烦二位走一趟了。”
两个捕快点了头,继续往外走。
林禾景抿了抿唇,本是要往捕快房去,改了方向折向府衙的居处。
先前救回的两个孩童中,还有一人在府衙中。
一直未有人上门来寻。
或许这个孩子也如阿素一般,即便是丢了,家中也无人在意。
她走到阿雪的住处时,却未见她的身影,问了一旁收拾的婆子。
“那个孩子啊,醒了就闹着要出去,冬娘怕她乱跑,就带到了厨房。”
冬娘是府衙的厨娘。
林禾景便又往厨房去,阿雪正安安静静坐在小竹椅上,手里拿着一只啃了两口的青梨,在她的不远处,是冬娘坐到洗菜的大盆旁边,冬娘是个老实热心的妇人,在府衙当做了二十多年的工,从未与人起过红脸儿。
她此时正与阿雪说着话儿,但阿雪却如入定的老僧,半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她手里的菜盆发呆。
“林捕快!早饭可曾吃,早上还多了几个包子,我拿给你!”
阿雪跟着她的声音也转过头来。
“多谢冬娘,早上吃过了。”林禾景看向阿雪:“我是来寻她的。”
才说完这话,便见阿雪一下丢了手里的梨子,弹跳一样起身躲到冬娘身后。她看过来的眼神里满是警惕与防备。
“阿雪,这是府衙的林捕快,是救你的人,别怕。”
冬娘不好意思地笑笑:“林捕快,这孩子许是被拐怕了,刚醒那会儿好几个人都近不了身。”
冬娘又耐着性子哄了一会儿,果然阿雪慢慢松开了揪着她衣裙的手。
冬娘又道:“林捕快问你几句话,你将你知晓的说出来,等说完了,大娘便给你栗子糕吃。”
阿雪舔了下唇,点了点头。
跟着便乖乖看着林禾景。
林禾景问了几个问题,与问姜宁的差不多,得到的答案也差不多,问及最后她们几人跑出来时,可曾瞧到什么。
阿雪想了一会儿:“我看到了好多树,四周都是树……她们被发现了,然后就有好多人,好多人在追她们。”
“那被抓之后呢?”
阿雪又想了想:“他们骂我,然后把我丢回地窖里,我摔倒了,可是没有人来扶我。”
林禾景再择了细处去问,阿雪也一一作答。
待得她起身,阿雪才追问:“林捕快,你是要找抓我们的坏人吗?”
冬娘从厨房里出来,将手里的糕点递给阿雪:“当然了,林捕快一定会把伤害阿雪的坏人们都抓住。”
林禾景也得了两块,她道了谢,目光落在阿雪身上,犹豫一番,便道:“冬娘,过一会儿把阿雪送回去吧,你琐事多,莫使她在府衙走丢了。”
冬娘点点头,应着知晓。
她起身向外,临了回头一眼,阿雪竟也一直盯着她,见她回头,才急急低头去咬栗子糕,冬娘在一旁笑问她好不好吃,她应得胡乱。
走回捕快房,林禾景盯着江州城的舆图,孙丙提着水桶出门倒了趟水,回来时还见她盯着舆图,莫名道:“阿禾,瞧什么呢?”
“我方才去瞧了阿雪,她说关她们的地方,四周有不少树。”
孙丙扫了舆图一眼,将手里的桶放下,折了一旁盆栽的枯树,点了几处:“这几处都没什么人家住,距甜水巷子也近。”
甜水巷子,就是白槐巷,那条巷子开了数家甜水铺子,常往那处走的人,多是称甜水巷。
林禾景明白孙丙的意思。
阿素逃出来之后,是想回白槐巷的,依着阿素的年纪,多半是抓她的地方离白槐巷不会太远,否则,在深夜里,一个哑女,无法问路,若离白槐巷太远,或许她会走错路、会走向更远的地方,而非是在白槐巷附近落了水。
林禾景道:“那我去这几处看看。”
孙丙放到枝条,道:“我也去吧……这几日我也曾走过这几处,未觉有什么异常。”
两人骑马走了几处,但多数屋子都已荒废,也有几家住了人家,却无地窖,也与姜宁所说的不符合。
“阿雪会不会瞧错了。”
坐到茶摊上,孙丙喘了口气:“这马车往来处,若是人烟稀薄处,是极惹人注意的。”
可阿雪说的时候,字字句句皆是清楚。
林禾景饮了半口茶,仔细回忆着先前的对话。
“这茶是有沙么……”
孙丙晃了晃碗,唤来老板问话。
茶摊的老板瞧了“罪证”在前,也不敢抵赖:“呦,还真是……我给您换一碗。”
再换来一碗,孙丙特意先瞧了,竟还有沙!
他没了脾气:“罢了罢了,换白水吧。”
茶摊老板面色难看,手脚麻利地换了白水,口中嘟囔着:“就知道这罗铁鸡没安好心。”
孙丙早查了周遭,对今日这一无所得的结果也有预料,平日里他又最爱与百姓聊天,听了老板的嘟囔,他一边伸手去替林禾景瞧一瞧碗里茶叶——倒是幸运,林禾景碗里茶叶干净,没半占沙子。
一边搭话:“罗铁鸡?是前巷开茶叶铺的罗掌柜吗?”
“是啊。”老板道:“这茶叶就是买得他家的。”
“呦,那这叶子许是大价钱了,这怎么还会有沙呢?”
“这不是落了雨么,他说铺子里的叶子沾了雨气,放着要坏,便折价卖了,我想着沾的雨的金叶子那也是金叶子啊,定是比我们普通茶叶香些,左右价格合适,便买回来,想给客人们尝尝,哪晓得这叶子里竟落了沙,过会儿我便去找他算帐!”
孙丙热心:“我陪你去吧。”
五十多岁的老者生怕孙丙反悔,当下便拉着孙丙同往。
未过不久,端着碗凝眉喝茶的林禾景听得身后一场暴喝:“阿禾,拦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