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林禾景与孟俞发现青石塌陷处的异常已过去了三个时辰了,天色由浓墨渐渐转成墨蓝色,这一点微弱的天光使河道露出全貌,府衙的数位捕快终于不必再摸黑在水中寻找。
河道中心,是府衙连夜敲开渔户的大门借的细船,这会儿上头或坐或躺倒了几个浑身湿漉漉的捕快,皆是白着脸大喘气,船头有人拿着细竹竿插在水里划着,指望着竹竿可碰着什么。
林禾景坐在河边的石头上,雨早就不下了,蓑衣被她脱了放在一旁,她衣裳湿了大半,衣角上还滴着泥水——她并没有下水,她和孟俞回府唤了其他人来,便是孟俞与其它捕快轮换着入水,她只负责在河岸两边挂灯笼——灯火可穿破黑暗,却不能照全河道,纵她借了近五十盏灯笼,可光一入水,便全散了干净……
一夜风雨过去,她点灯累极,此时才敢坐下歇一会儿。
在她的不远处,是冯氏揪着手帕捂着胸口跪等在树下,她的夫君精神恹恹陪着,脸色并不好,而她的婆婆——正倚在街边的茶摊上打着瞌睡,鼾声一声接着一声。
林禾景不敢去看冯氏。
谁都知道,人溺水三个时辰,几无生还的可能。
可在未找到之前,无论是冯氏还是她,心底都存了一份连常理都不信的偏执。
万一呢……
“找到了!”
不知道是哪一位捕快在河中喊出了声,那处一下就热闹起来。
林禾景蹭的站了起身,什么都不顾得往前冲去,声音的来处距离青石塌陷所在的地方已过了一里余地。
死了。
捕快们动作很快,几人合力将女童的尸体搬上了岸,林禾景瞧见那被水泡成白色、胀起的女孩,眼中聚起眼泪来。
身子突然被人推开,是冯氏。
冯氏大叫着扑到前处,尖锐的哭腔刺穿江州府的清晨,连打瞌睡的徐氏都被惊醒,十分不满地寻着声音来处。
几个捕快面面相觑,谁都知晓此时说什么都不能缓解冯氏的痛苦,心中也依然做好了准备。
可让人意外的是,冯氏推开众人的时候还是哭喊着,一到女童尸体的身前时,哭音像被人掐断了,她跪倒在女童尸体前,泪水未干,抬头双眸之中却是茫然。
冯氏的丈夫开口:“这、这不是我家阿宁。”
什么?!
冯氏颤着身子盯着被草席裹起来的尸体,像是下定了决心,提了裙子站起身,跌跌撞撞又拨开了人群,向街边的茶摊儿跑去。
她一下跪在徐氏的脚前:“婆婆、从前是媳妇的错,我不该听您的话,往后您说东媳妇绝不往西,你要我生儿子,我生!我愿意日日伺候您,求您、只求您告诉我,阿宁到底在什么地方?”
她的阿宁,绝对不能成为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尸体。
纵要她身堕无间,她也要求回她的阿宁。
冯氏朝着徐氏一下又一下的磕头,盼得徐氏心中怜悯,说出阿宁身在何处。
徐氏先是一脸得意,听到后来脸色一下沉了下来:“你伺候我那是应该的,知道错了以后就好好伺候我,都愿意生儿子了,那死丫头找不找的,有什么关系。”
往常冯氏定是要朝她张牙舞爪的,可眼下的冯氏却是可怜巴巴揪着她的衣角:“婆婆,我不能没有阿宁,阿宁也不能没有娘!”
徐氏哼了一声,一脚踢开她,骂道:“没出息的,快回家去,我饿了。”
这般模样落在冯氏的眼中,却像是徐氏承认了她知道姜宁的去处,她不顾身上的痛,再一次拽住了冯氏:“婆婆,求求您,阿宁在什么地方?”
“那死丫头本来就是不知羞耻的性子,小小年纪就学着勾引人,指不定是瞧上哪个汉子,跟着人家回家去了,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冯氏呸了两声:“行了,丢人丢了一夜还不够,还不跟我回家去……哎呦,儿子啊,你饿了没有啊,要不先买个饼子垫吧一下!”
天光渐启,路上往来行商已多,附近人家大多数已七七八八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推门一瞧这景儿,自然也能猜出个二三四来,三三两两聚在外围瞧着府衙拉上来的尸体。
有捕快们在,自然是不敢靠近的,再好奇的人也不过是伸长的脖子探看一下,在与拦在外处的捕快们有眼神的对碰后,就会心虚的转过头。
林禾景没有在关注冯氏,而是蹲下身子去看草席下的那张脸。
一定也是一位过得不如意的女儿,即便是被水泡了这么久,五官都生了异形,可依旧如是普通孩童的体型,若她还活着,应该是属于瘦弱一类的。
林禾景翻看了一下她的手,果不其然摸到了厚厚的茧子。
她不过才八九岁的年岁啊……
“这是伤吗?”
紫黑色的痕迹在胀白的皮肤上很是明显,只是因为有衣袖的遮挡,方才并无人在意。
孟俞擦着脸上的水珠过来,他已换了一身干衣裳,身旁是一脸凝重的孟凡鹤:“先问问附近是不是有认识这个孩子的,然后带回府衙,送到高河那儿去。”
夏至日后,沈高河向府衙请辞,孟凡鹤与刘学真商量了许久,使他好好认了错,又罚了些俸禄,便按下了此事。说到底都是为了案子,对沈高河不满的捕快们没过几日也大多消了气,后来沈高河得了李丁的指点,请了那几人一顿水酒,席上又认了一回错,话说开了,便又是照常做同僚。
孟凡鹤看了林禾景与孟俞一回,叹了口气:“你们几个先回去吧,姜宁的事我已经知晓了,交给我吧。”
“多一个人,就能早一会儿找到阿宁,爹,我可以留在这儿帮忙的。”
其他几个一起帮忙下水找人的捕快也如是说。
林禾景守在一旁没有说话,却也是这个意思。
“回去!”孟凡鹤沉下脸:“你们泡在入秋的水里一夜,还撑着寻人,是忘了知府事大人如何交代的吗?先全回府衙喝碗姜汤,休息好了再说,这府衙里就姜宁这一件案子吗?刚捞上来的孩子是谁就不管了?”
几人低下头连连应了,孟俞咬了咬唇,还想再做努力,却被林禾景拉了那袖子:“师父,我今天就在府衙,若要寻我,不必往家去。”
孟凡鹤点了头,又看了她一身的泥水:“回去先换身衣裳。”
林禾景应了,却未立即赶回府衙,而是随着其它捕快先打听了一下女童的身份。
有人说,曾在白槐巷、荣扬甜水店见过与其相似的孩子,是个哑女。
赶回府衙洗澡换了身衣裳,林禾景便拿着两个馒头朝仵作房去,路上遇了低头心虚、同往仵作房的孟俞,她大方分了孟俞一个馒头,两人谁都不曾问对方来此做什么。
出现在此处,已是心照不宣。
“不是说已通知了甜水铺的掌柜过来认尸的么,还没过吗?”
虽说这白槐巷离府衙有些距离,可也不该此时还无人来。
沈高河却称是:“我刚瞧过了,这孩子是溺水死的,死了约摸着两三个时辰,不过我没试过夜里的水寒,只是估摸着,若要再准确的,得晚上去河道里试试。”想起了什么,他忙补充道:“师父今天下县去了,不在衙门里头。”
沈高河又解释了一些,两人听得一知半解,还是沈高河换了通俗的话,才明白过来。
林禾景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若算上水寒缩短的时辰,这孩子或许就是在我们到老曾面馆的前不久落下水的。”
这个孩子踩上了青石踏陷处,翻身落入水中。
她是哑女,或许是连一声救命都没来得急唤出,仅能喊出口的咿咿呀呀也被雨声打散。
沈高河可惜道:“大晚上的,这么大的孩子去河道边做什么呢。”
正说着话儿,白槐巷终于来人了。
进来的是个大肚子的男人,脸上肉挤到脖子上,个头也不高,显得整个人都有些笨重。
“哦,是我女儿。”
他看了一眼那个躺在木板上小小的人身上,连一点悲伤情绪都舍不得露出,接着便转过出了仵作房,站在外头朝三人道:“我是直接带走吗?府衙能帮着埋一下吗?”
林禾景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他:“她真是你的女儿?”
“是我女儿啊,不过她倒是没叫过我一声爹,她叫阿素,是个哑巴,打娘胎里出来就带了这毛病。”他说道:“她出生后我找算命先生算过了,这丫头上辈子是个罪人,被阎王爷绞了舌头,这辈子就是来赎罪的,活了这么些年,也算是够本了唉。”
“你说什么!”
林禾景气极,当真就握了拳头要冲上去,孟俞忙拦了:“阿禾!”
那胖子吓了一跳,连退了三步:“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打人是不是!”
林禾景气着脑袋都有些发麻,已经不愿再看胖子一眼,沈高河叹了口气,小声劝道:“林捕快,算了、这种事,多呢。”
孟俞冷着脸朝胖子道:“按理来说,你是阿素的爹,你上门来认尸,这人是应交给你的,但眼下阿素身上还有些疑点,你要随我去问个话。”
胖子不耐烦,眼睛转了一圈:“哎呦官爷,我哪有空啊!家里甜水可耽误不得……要不这样,我让家里其他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