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有蓑衣,林禾景拿了一件边穿边问:“府衙离冯氏的家中也不近,赵大哥和师兄怎么那般快就到了?”
孟俞也穿着蓑衣:“有个酒馆的掌柜傍晚时过来,说是陈神仙不见了好些时日,我和赵大哥准备去荒庙看看的。”
陈神仙也不见了?
头发勾在蓑衣之上,林禾景不得不歪着头,而后一手扯着头发一手举着蓑衣,孟俞见状欲上前替她去解,林禾景却已经将头发扯出,叹道:“雨一落,便又冷了许多,不知试院今夜如何情形。”
试院、周棠错……
孟俞瞳孔一缩,手也跟着缩回,赵甲从一旁拿了两盏灯笼点上:“考试是不是还有一日的?”
“今日便结束了,但考生要在试院里过一夜,明日才可归家。”
“都说这些个读书人文弱,可叫我在一地儿熬九天,我肯定受不住,读书人还是教人钦佩的。”他将灯笼递到两人手中:“你明儿个要寻个空儿去迎一迎小公子吗?哎呦,九天唉,定然是受了不少苦。”
林禾景提了灯笼向外,答道:“且看今夜如何吧。”
府衙集了好些捕快,四下散开在城中去寻阿宁,而林禾景则是往阿宁出现的最后的地方——老曾面馆。
孟俞已收拾好情绪,低着头追上林禾景的脚步,随她一处去老曾家附近。
夜已深、又落了雨,街上早没了人,街上也只几家做生意的铺子上挂了灯笼,在风雨中东飘西歪。
“阿禾,我听闻先前小公子一直在寻吕先生学医,怎么又考乡试去了?是日后决意考功名吗?”
正是一滴雨砸在了林禾景提灯的手上,凉意刺得她心头微颤,但随着更多凉雨落下,最初的这份悸动已慢慢平复:“夫君是要学医的,乡试么……好像是与人相约了,我并不太清楚。”
“吕先生应下了吗?”
“还没有,先生有些顾虑,夫君又非他不可,似是僵持着。”
“为何不换一人?”
“我也劝过……”林禾景忽地勾出个笑容:“夫君应是有自己的理由吧,听府上人说,先前夫君向来做事三心二意,也未见一直喜好什么,约就是多而不精的意思,可这回学医,我听他背医书,已背了两册了。”
孟俞有些诧异:“你听他背医书?”
“嗯,有些字我原还识不完全,不过夫君并不嫌弃于我,时常教我,近日我还背会了一首诗……”
“如此可见,小公子确是性情好,也是用功。”孟俞忽然侧头盯着林禾景,她唇角还是上扬着,显然是此时所谈论的人所致,意外的,孟俞心中松了一口气:“先前知小公子流连赌坊,你的婚事又是意外,我还曾担忧,如今见你与小公子夫妻情谊融洽,这般我也就放心了。”
夫妻情谊……
林禾景一顿,依稀觉得寻到了总往试院中去的缘由,可又好似更加糊涂了一些。
孟俞见她发呆,心中胀胀的几分难受,也失了继续说话的意思。
两人埋头赶路,脚程也渐快,夜雨之中,终于瞧见了一只写着“曾”字的灯笼。
“老曾家到了。”
夜深,面摊早关了门,但纸窗里还透出光来,雨声之中隐杂着屋里人说笑的声音。
——叩叩叩。
“谁呀……哎呦,林捕快、孟捕快!”
开门的正是面馆的老板,五十多岁的年纪,花白头发,圆圆脸,一双眼睛天然的就带着笑,他微佝偻着腰将两人请进屋子,又忙将门关了,手在身上的襜裳上擦了两下,便要替他们倒茶。
“今儿个两位夜巡么,这么大的雨、在店里避一会雨吧?可曾吃,我去煮两碗面来……”
他天生的热情,何况是护卫着江州安宁的捕快。
“不是来吃饭的。”孟俞拦了他将往厨房去的步子:“今儿个你店里头丢了个姑娘,你可记得?”
老曾圆脸先是一慌,正要喊冤枉,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连连点头:“是那个叫姜宁的小丫头吧?”
孟俞同林禾景皆穿着蓑衣,不便落坐,干脆就站着,见此老曾也不好意思坐下来,便也跟着站着:“那小丫头可不是在店里丢的,是在外头!”
他着急解释,反而更说不清,憋了许久,还是一旁擦桌子的老曾媳妇道:“今儿个姜家那老婆子领着姜宁来吃面,说是带孩子来吃,就要了一碗面,另拿了小碗,分了两筷子给小丫头,肉臊子全是自己个吃了……”
老曾媳妇说起她时,脸上全是看不起:“姜宁没吃饱,说了两声,她就骂起来了,我们家老曾看不过去,就多给了半碗面,还舀了半勺子肉臊给小丫头,吃完了她就带着姜宁出去了,那会儿我正好在南门口收碗,看到她拉着姜宁同个老婆子说话,瞧着面生,我就多看了两眼,好像是说什么做丫环的事儿,后来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吧,姜宁她娘就哭着在外头喊了。”
“姜家离这儿不近呐,怎么听起来,你们倒像认得这个姜宁?”
何止是认识。
一般如姜宁那般大的孩子,虽也有唤名字,但多数面对大人时,会称为谁家的女儿,但老曾夫妻,却唤徐氏为老婆子,冯氏为姜宁她娘。
似乎比起那两人,老曾夫妻与这个孩子要更熟悉一些。
“我孙儿以前同她一处玩过,后来孙儿跟着我儿出去做生意了,姜宁这孩子还来寻过他两次。”老曾道:“也是个可怜孩子,她爷爷死在大水里头,她爹和老婆子相依过活,好不容易娶了媳妇,却是家宅不宁,她一个孩子以前常被打出来的。”
“谁打?”
“就那老婆子,娘倒是护着,可家里全是老婆子做主,听说她娘天天在家替人家洗衣裳,数九寒天里都没休息的日子,自己都顾不得自己,再护能护到哪里去。”
孟俞想了想:“那今日街上可曾有什么不对,像是小孩子哭闹、或者你们可曾瞧见阿宁跑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
“最后瞧见,就是那老婆子领着阿宁和另一个老婆子说话。”
趁着问询,林禾景趁机看老曾家的面馆的布局。
面馆儿占个拐角,南边与西边的门都开了门洞,方才她们是从西边进门,虽经了南处,却也不曾细瞧,老曾见她朝南门口去,忙先一步替她去开门,门口是片开阔的地儿,白日里人来人往,最是热闹,斜角有棵一人合抱粗的树,黑夜里哗哗的叶子撞击彼此,撑不住的便先一步离了枝头,又被雨砸落到地上。
林禾景眯着眼睛盯着那树看了一会,忽指着树干上:“那树上是何物?”
老曾皱着脸看了许久,外头黑乎乎一片,什么都没瞧见,但好在于此生活多年,凭着记忆试探道:“外头这树是白果树,林捕快是不是瞧见白果了?”
林禾景若有所思。
“……打扰了。”
孟俞那厢已结束,林禾景也谢过了老曾,两人趁着夜色又出了门。
“先前我在问冯氏的时候,她有个荷包,里头是白果,瞧着青黄不一,也不像是特意买的。”
孟俞道:“这个时节,城里大大小小的银杏树上都挂了果子,摘些放身上当零嘴也正常吧……怎么,她身上有白果儿不对吗?”
“那冯氏若真如老曾他们所说,是终日在家替人洗衣,又哪有时辰出去捡果子。”林禾景拿不定主意,道:“若是那果子是阿宁拾回家的、罢了,还是等回了府衙再问问吧……”
话虽如此,林禾景仍围着树转了一圈,又举着灯笼查看着周遭住宅。
“再找找吧,实在不行,便回去问问那徐氏,倘若今日与她说话的那人是牙婆……”
在老曾媳妇说起老婆子的时候,林禾景也是有这样的猜测的,可若那徐氏果真卖了阿宁,怎么择在大路上与那人相谈,阿宁年岁也非是无知孩童,若知是奶奶要卖了她,依着与老曾家的关系,几嗓子一喊必有人出来救她。
林禾景抬起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雨意渐微,入骨的寒意却不曾消退:“先前觉得阿宁最差的结局便是被徐氏卖掉,可若一直寻不见她,那被卖给牙婆,便是最好的结局……”
至少,此生还有寻得、相见的机会。
但倘若……
林禾景不愿再想下去。
孟俞举着灯笼四下照着,明知这些许的光灯根本照不明前方的物事,但他仍努力分辩着黑暗中的一切。
“——师兄小心!”
银杏树边不远处是河道,一处青石坍塌,黑夜里看不分明,孟俞眼力不如林禾景,又一心留意着旁处,一脚踩下险翻落下水。
“无事无事……”孟俞定了定心神,正想绕过,忽皱了眉头退回坍塌处,将灯火移到青石处,“阿禾,你来瞧……”
除去孟俞方才踩过的地方,另还有两处新痕迹,新泥翻出尚能分辨。
“雨下了这么些时,还能瞧出来,这想必是刚有的。”
林禾景将灯送到那两处新泥上,她歪着头仔细辩着形状。
一处平滑、侧下陷,与方才孟俞踩过的痕迹相似,但形状要小很多,陷得也长些。
另一处……
孟俞的声音穿过雨幕,低沉得有些颤音:“阿禾,你觉不觉得,像孩童的指印?”
雨水冲刷掉了一些痕迹,仅剩下了四个极小、长条状,像是冬瓜糖一般的水坑。
六、七岁的孩童,约摸就是这么大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