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入秋,秋老虎依旧威风不减,来喝酒的掌柜于成德手提着两坛酒,一步一个汗脚印往破庙走,眼瞧得庙门近在眼前,他大喘气得停了步,抬手擦了脑门上的汗珠子,歇了两口气,才继续往前头走。
“老陈!老陈!”
前些日子,他与陈神仙吵了两句嘴,哪想到陈神仙气性这么大,竟一连三日没去他那酒馆喝酒了。
刚开始么他还生着气,觉得陈神仙小气劲儿,想着不来就不来,天天喝他的酒又不给钱,他又不是贱性子,还巴着人来。
可陈神仙老不来,他又觉得哪儿不得劲儿,家里婆子瞧出来,劝着他主动服个软,毕竟多年好友,陈神仙就这倔脾气,让一让就是了。
他撑了几日,这没办法了,只能亲自过来了。
他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陈神仙,然却没个回音儿,一路喊到陈神仙住的屋子,他才发现陈神仙不在屋里头。
“这是去哪儿了?”
总不能又找了个地方喝酒了吧?
不能吧……但凡这江州有旁人能容得下陈神仙,也不至是今年才由府衙牵头给陈神仙寻了住处。
他进了屋,一下便闻到一股腐烂臭味,目光扫视一周,这才瞧见了桌上的半只烧鸡——都长了青毛了!
陈神仙从来是吃肉留不到第二天的性子,怎么可能由着烧鸡坏掉?
于成德暗觉不对,这老陈去哪儿了?
*
周棠错被人从回春堂里头赶出来,回春堂的伙计下手半点没留情,被推出来的时候,他衣裳都被扯开了两个扣子。
陵游也被推出来,自己个儿还没站稳就忙去扶周棠错:“爷,这老头儿脾气太坏了,咱去府衙告他吧。”
周棠错也老大的火儿:“吕先生,我是来拜师的,又不是砸场子的,你为啥教人推我?”
吕元站在门口,双手交叠身前,面上端的是忍无可忍:“老朽才疏学浅,当不得小公子的师傅,小公子若想习医,还是另择旁人吧。”
“才疏学浅你还开医馆!我不管,我就找你!”
吕元这下连应付他都不乐意了,轻哼了一声转身就进了医馆。
周棠错咬牙更是火大。
要不是林禾景说整个江州数吕元医术最好,他才不来受这气。
这几日他天天来,可吕元那张脸一天比一天臭,瞧他像是瞧见什么恶疾,今日更是他才进门就让人赶他出来。
凭什么啊!
周棠错上前一步,守在门口的两个小伙计立即拦在他的面前,示威一般从嗓子眼挤出个扬音。
陵游也挺起胸膛叉腰站到周棠错身边,昂着脑袋道:“你们知不知道我家爷是什么人,知府事的公子!我家爷来拜师,是给你们回春堂面子!”
然而那两人小伙计依旧半步不让。
周棠错咬牙,只觉得如今像是报应,从前他不乐意读书,但他爹、夫子,个个都捧着书按着他的脑袋想让他好好学,他软硬不吃,可如今他定了心来,想学医了,送上门来拜师反而被人推出门外。
“你不收我,我就不走了!”
他手一抬,陵游了然从怀里掏出本医书来,等周棠错接了,陵游体贴的从邻旁小摊借了凳子搬过来放到阴凉处,伺候着周棠错坐着看医书。
他就这么瞧着书,吕元当真没唤他进去,甚至连出来瞧他一眼都不曾。
暮色起,霞光五色。
林禾景巡街完路过回春堂,本欲是进医馆替师娘拿两副药,却见周棠错抱膝坐在门口背着医书,不犹得一怔:“夫君?”
周棠错抬起头,神情委屈:“禾禾啊……臭老头儿不收我!”
林禾景看向回春堂内,吕元正侧目看着此处,见她往里瞧,立即转了身去骂医馆的小伙计:“手脚麻利些,看看你这药切的,你当是切菜啊!”
林禾景蹲下身:“那夫君一直在这儿看书?”
“是。”周棠错咬牙:“他要是不收我,我就天天在这儿。”
林禾景莫名觉得现下的周棠错有些可爱了,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时,笑容已经盛出眼睛:“那我替夫君去说说好话。”
她从怀里掏出帕子送到周棠错手里,起身往门内走。
吕元还在骂小伙计:“这两种药生得天差地别,还能弄错啊!”
林禾景将袖里的药方送到小伙计手中,吩咐道:“抓两帖。”
吕元伸着脖子看了两眼:“你师娘最近身子怎么样了?”
林禾景应了:“阴雨天膝盖还有会疼,但又不愿意行针,师兄劝不住她,便只能雨天熬些药了。”
她侧目看着门外,周棠错正抱着书朝她瞧。
她道:“吕先生,我夫君是哪里不得您的眼了,从前有想拜您为师的,您就算不愿意,也不曾将人赶到门外蹲着啊……”
“又不是我教他守我这回春堂门口的!”吕元哼道:“你说说你,怎么找了这么个纨绔公子做夫君,除了张脸生得好了,还有什么好的。”
周棠错已然倚到了门边,碍着伙计在一旁虎视眈眈不敢进门,但依旧不服:“老头儿,你嫌弃我归嫌弃我,怎么还挑拨人家夫妻恩爱呢!”
吕元摇摇头,也不理周棠错,只对着林禾景:“伸手,我看看你先前伤怎么样了。”
林禾景伸手过去,追问着:“夫君是真想学医,近来在家中背了许多的医书,很是用功的。”
吕元朝外瞧了一眼,周棠错又坐到小板凳上,他身边那个瘦高的小仆端着糕点送到他面前,另一手还替他掌扇。
这副公子做派,学什么医啊……
吕元道:“这浑小子学医,就是脑门一热的事,背两本医书算什么的,学医辛苦,他吃不了这个苦的,我何必要浪费心思在他这么个浑小子身上。”
林禾景想了想,周棠错先间学每一样似乎都是脑门一热,虽她觉得这回不同,可到底也不敢打包票,吕元习医多年,若是当真收了周棠错,未及三两日,周棠错又转头喜欢上了旁的物事,倒是辜负吕元的期待。
“那先生再看几日,夫君若能坚持下来,还望吕先生舍个机会指点他一二。”
吕元没同意也没拒绝,他收了探脉搏的手,只问道:“伤口落痂了吗?”
“嗯。”林禾景收了手:“近两日试了拿刀,也不疼了,就是时间久了会有些酸。”
“都是正常的,那几刀刺得深,哪能哪么快就好透。”吕元再度看了她腰间的刀:“换把轻些的刀吧。”
林禾景摸了摸腰间的刀,笑着拒绝:“这是府衙的刀。”
吕元哼了一声:“不听话。”
他挥挥手:“药抓好了,走吧走吧,把那浑小子领走,看着就烦。”
林禾景点了头,提着药走到门外,唤了周棠错:“日将西落,再过些时候回春堂也要关门了,夫君还是与我一同回家吧。”
周棠错回头望进回春堂,吕元正替一老妇诊脉,态度温和,全无半分待他的冷酷,不由得又是一阵窝火,下定了决心,明日定还要来此。
从《伤寒论》到《金匮要略》,从借板凳到自己带小椅子,周棠错越发自然的蹲守回春堂门口,日子一久,甚至还有眼熟的病人朝他打招呼:“小公子又来拜师啊?今儿个吕先生见你没?”
周棠错抱着遮阳的伞,神色坦然回答:“没呢!”
周棠错这愈发厚的脸皮,使回春堂的小伙计先一步被他折服,虽不与周棠错多做交谈,但总有意无意在过路时指点着周棠错应先瞧什么书,也提醒一两名句周棠错哪里背错了。
吕元照旧不理他,目光偶落在他身上,眉头一定立马跟着皱起来。
嫌弃。
就是嫌弃。
周棠错昂着头挑衅看回去。
吕元会立马移开目光。
事情的转机是十天后的一场雨,秋日的雨来得这般急,打得周棠错一个措手不及。
他一手抬袖避雨,另一手又得抱医书又得拿椅子,陵游不曾跟在身后,他手忙脚乱得将自己那一堆东西搬到回春堂屋檐下,雨水湿了他大半衣裳。
正是拍着书下的落雨时,回春堂的小伙计朝他招手:“先生让你进屋避雨。”
周棠错压着唇角上扬,背手进了屋中,看着吕元刻意回避他的目光,他主动上前,故意道:“先生唤我进来,是愿收我为徒了吗?”
本以为吕元会刺他几句,却不料吕元动作停了一瞬,接下来竟瞧了过来,那细细打量的目光使得周棠错莫名紧张起来——真是愿收他为徒了?
吕元问道:“为什么要学医?”
真是啊!
周棠错忙道:“治病救人攒功德!”
他顿了一下,想到吕元这老头儿性情同旁人不一样,猜测着他或许喜欢更实际一点的回答,又立即补充道:“当然了,最主要是为了禾禾,她是捕快,容易受伤,我要是会医,就能替她治伤了。”
心怀天下,更怜一人。
这样的回答一定能使吕元对他刮目相看。
周棠错满怀期待地看着吕元。
“哦……”
吕元点了点头,接着便低头去做其他事了。
这、这就完了?
周棠错急了:“那,那你收不收我啊?”
“不收。”
“凭什么!”
“我就不乐意收你。”吕元道:“怎么地,你能奈我何?”
这老头儿——
周棠错气呼呼转身就出了屋子,小伙计跟着唤:“小公子,外头落着雨呢。”
周棠错头也不回。
淋雨就淋雨吧,这回春堂他是一刻待不下去了。
学医?
这江州城又不是就他吕元一人会医人,他找谁不是学啊,偏在此处受这气!
他才不要再陪这老头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