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白,替爷把头上这些布就扯了吧。”
陵游端着茶杯从屋外走进来,小跑着上前:“广白被锦屏姑姑唤去做事了,我给爷摘吧。”
周棠错嗯了一声,便摇着扇子由陵游摘下布,又重新上了药。
陵游将布丢到一旁,倒了一盏茶送到周棠错手边,小声提醒道:“爷,少夫人过来了。”
林禾景抱着可怜的包袱在广白的指引下踏进了院里。
府衙中常有远行的差事,故而林禾景一直准备了几件轻简的衣裳在包袱中,远行在外倒未觉得有什么,只如今站在这样大的院落中,她如此抱着,像是抱着兔子一步步走进狼窝的女童。
此时夕阳初落山,天际尚余霞色,那橙似血的霞光落在她面上,显温暖又静婉。
周棠错看着她一步步朝他走来,莫名紧张起来,手脚无所适从,直到林禾景走到屋里站定,朝他露了个爽利的笑容,他才觉四肢灵活了些。
“我听闻,这寻常夫妻都是住在一处。”林禾景晃着手中的包袱:“夫君屋中可有闲置的箱柜,借我放些衣物,另昨夜在此间我只瞧得了一张床榻,你我既要住在一处,便须得两张床榻才是。”
她顿了顿:“夫君与我男女有别,我又自幼一人独睡惯了,不大习惯与人同眠,故而两张床榻还是离得远些好。”
林禾景自记事来,便只孟凡鹤一个师父,幼时多授功夫,长时入了府衙,便是衙门之事。
自也无人与她说起这些,光是夫妻二人要同住一屋,还是她瞧来的。
至于屋内到底有几张床榻的事。
林禾景坚定的认为,以周府这般的家世,定能摆得起两张。
听闻住到一处时,周棠错吓了一跳,险些以为林禾景是早早觊觎他,此刻终揭开真面,可越听越觉着不对味。
他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咳咳……今日天晚,再搬床榻有些兴师动众了,夫人今日应下婚事,便是于我的恩情,自不能轻慢夫人,虽不能再设一榻,但好在院中空屋尚多,屋中陈设也极是齐全。”
周棠错身子都没动,光口上热情:“不若这般,我搬至隔壁去,将主屋让与夫人。”
周棠错被白布裹缠下的脸上挂着纯良笑容,抱着林禾景定会如早间那般上道的想法,他已经在心里准备好了再推拉一番,再顺势送林禾景出门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了。
却是未曾想到,林禾景想了片刻,便朝他点点头:“还是夫君想得妥当,也是,虽你我已是夫妻,但到底婚仪未全,夫君又有伤在身,一处住确是多有不便。”
她将手里的小包袱放下:“夫君要住到隔壁去?我替夫君搬吧。”
后来发生的事,周棠错拦都拦不住,林禾景热心极了,不仅亲自扶着他到了隔壁的屋子,还替他将被子床褥都抱来了,临了还一脸仗义:“夫君,你住在此间,若是夜间有事,便敲敲墙,我若听到了,便过来。”
两间屋子相邻,布局却是反着来,两人的床榻便也只一墙之隔。
周棠错目瞪口呆地顺着林禾景所指的方向,将目光送到墙上,竟果真去想:这墙敲几下,林禾景肯定听得到。
等他反应过来,满屋狼藉之中,只剩下他与陵游、广白三人。
陵游看看屋子、再看看周棠错,笑意控制不住,只在周棠错偶尔送来目光时强忍压下唇角:“爷,我给您倒茶……哎呀,茶杯在少夫人屋中……”
周棠错咬牙:“等不了了……爷现在就得让她知道什么是一步错,便入地狱……”
想到林禾景跪坐于他面前嘤嘤抹眼泪道歉,小公子的张扬逐渐在脸上放大:“广白,给爷端酒来,行壮举前,须得饮酒摔杯!”
广白正收拾着屋内,手上动作未停顿半刻:“大夫说,忌酒、忌辛辣。”
*
林禾景仅一包衣物,收拾起来倒也不费什么事,只是替周棠错搬东西时出了一身汗,询了昭然沐浴之事,便拿着衣裳出门。
洗完归来时,昭然正捧着一堆叠得高高的锦盒从院子另一处走过来,见了她便道:“今日惊蛰,奴拿了几粒香丸,少夫人的衣箱里放一枚,可避虫呢。”
她的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奴最怕虫子了。”
林禾景见她额上有汗,觉得她也实在辛劳,上手拿了她所示意的那只锦盒:“我去放。”
昭然欲拦,林禾景却已经拿着盒子入屋走向衣箱。
放个香丸罢了,也不是什么重活。
林禾景将衣箱打开,忽地顿住——先前擦拭干净的衣箱中,此时多了条青虫。
青虫已死,一动不动趴在衣箱一角,只是它身上犹如青色眼睛一样的花纹,有些骇人。
“少夫人,还是奴婢来放吧。”
昭然已经往这处走了。
林禾景未有犹豫,取了邻旁的帕子,将青虫包了自窗口的小缝中丢出。
然下一瞬窗外就传进一声惨叫。林禾景吓了一跳,将香丸放到一旁,开了窗子,瞧见陵游拍着身上,不停的乱跳。
陵游身侧不远,是拿着扇子挡脸的周棠错,许是察觉到林禾景在看她,他从扇后将脑袋移出来了。
女儿不扫鹅黄,一张清若芙蕖的脸上尽是未染俗尘的干净,她发髻尽散,是才洗了头发,夜风中带来她发上的水汽,包着花香,像是山间的晨雾。
周棠错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夫君?”
她就这么看着他,脸上渐露出疑惑神色。周棠错这才反应过来:“啊……夫人在屋里啊,哦,我是想来问问夫人初来,不知屋里可缺些什么,我好教人准备着。”
当真是个心思细腻的好人。
林禾景答道:“不缺的。”
她露了个好看的笑容,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我方才在衣箱中瞧见了条青虫,想来是春日天暖,雷动百虫,夫君穿衣时多留意,若衣裳被虫子爬过,定要洗过才可再穿。”
昭然站在林禾景身后,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诧异,她侧目看了一眼衣箱。
原来少夫人方才往外丢的是虫子。
窗外周棠错眉梢一挑,心中雀跃,偏还得克制着:“有虫啊……那夫人想必是吓坏了吧。”
“夫君莫忧,我没有的。”林禾景笑得很是温柔:“做捕快的,常在各处抓犯人,不能怕这些的。”
林禾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着周棠错的心情似是一瞬就低落下去了,正要起疑,却又闻他问:“那、那你还有衣裳穿吗?”
倒是自己多想了,她答道:“家中还有的,明日我去衙门前回家换一身便好。”
周棠错点点头,转身回屋。他想过,新婚之夜被打这事儿教他丢尽了脸面,故而要报复林禾景,便是件细水长流的事。
故而第一回么,便如同下战书,不用特别狠,只须让对方知晓他必行此事的决心。
所以一只躺在衣箱里的青虫尸体,便足矣。
可……哪有女子不怕虫子的!
初战未捷,军心涣散。
夜半周棠错猛地坐起,眼底青黑,握拳暗咬牙:“下一回,我定要教你吃吃苦头!”
外间陵游在小榻上翻转了个身,梦中低喃:“都是自欺欺人。”
*
次日晨光现,林禾景悠然醒来,惦念着要回从前住处换衣裳,怕去府衙耽搁了时间,也不敢躺着,眨了两回眼便要起身,哪料才坐起来便见床头整整齐齐叠着一件衣裳,伸手拿起瞧了——是自己的,却不是她带到周府来的任意一件。
门口有动静,是那个圆圆脸的婢女昭然捧着水盆从屋外走进来,弯了眼睛笑着行礼:“少夫人醒了……衣裳是昨儿个小公子吩咐人替少夫人去拿的,拿回来时天色已晚,奴婢便先放到了一旁。”
林禾景握着衣裳,心中乍暖:“夫君当真是个极好的人。”
昭然愣了半晌,神色复杂地点点头,颇是艰难:“是,小公子人、很好。”
林禾景洗漱完,简单吃了两口就去了衙门。
时辰虽尚早,捕快房里却也已经来了几位,孟凡鹤也在其中,里头几位见她走进,朝她打着招呼:“阿禾来了啊。”
“阿禾你那亲事,是怎么回事?”
“可曾用早饭,我带了肉包子,你嫂子做的。”
林禾景一一应了,还顺手接只包子。
孟凡鹤斜着眼睛看过去,几人脖子一缩,忙寻了借口各离了此地。
林禾景走上前,正色向孟凡鹤:“昨日事琐,还未来得及问师父,采花盗抓住了吗?”
孟凡鹤正为此事而忧心,见她问了,立即摇头。
后才想到林禾景不知那夜情形,又解释道:“原先是如我们所料,江州城中月余无婚事,一旦有了亲事,那贼人就果真来了。只瞧他行迹,应是功夫不浅,他也是谨慎,入院前一直四下打量,我怕在外地大,困他不住,便与他们一直隐伏,守着他进屋,后便等着事先与你约定好的信号再进屋降他。”
那时的林禾景正安坐在周府的喜榻上,门外的人怎能等到入屋的信号呢?
林禾景紧张起来:“我既然入了周府,那屋中的新娘便是另一位姑娘吧,她不会……”
孟凡鹤拍了拍林禾景,安慰她莫要多思:“实在万幸,许是周家事先与她家定下婚期时说明了缘由,那位姑娘也抱着小心,说是那贼人端酒送到她面前时,瞧见他手上的茧子。再见其鞋上多泥尘,便借故冲出了屋子。”
林禾景想象着情形,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狂跳,手上有茧子,必是有些刀剑功夫在身,指不定还随身带了利器。
那个姑娘冲出屋子,便就是暴露出她识破了贼人,倘若不是府衙的捕快在外,她会遇到什么危险,林禾景都不敢再往下去想。
孟凡鹤道:“她冲出来,我们也未曾瞧清她的相貌,只当事情生变,你发不出信号,我们就直接冲了进去,但因此间耽搁,叫他有了先机,虽重伤了他,但他还是逃走了。”
然后便是一夜的追捕,可那贼人竟就这么消失了。
分明是能擒拿他的大好机会,林禾景垂下眼:“师父,对不起。”
倘若她那时能耐些性子,问清周棠错的身份,以她的轻功从周府赶到埋伏的小院,即便来不及同府衙一处捉拿,或也能跟着搜捕的。
孟凡鹤叹了口气:“此事怪不得你,只是此次未能拿住贼人,这江州婚嫁,只怕仍教百姓难安啊。”
林禾景也是此般想法,但事已至此,无法因他们悔过而重来:“既然贼人重伤,那必须得草药一类治伤,可交待城中大小药铺留意,倘若遇到伤时在前日左右的便来报,这几日我再沿着贼人逃走的方向继续追踪……对了,那位姑娘不是瞧见了贼人吗,可否能问一问,贼人相貌,倘若能画个像,寻人时也有个参照。”
孟凡鹤点点头,然听到画像一事,却摇了头:“事后问过,那姑娘吓到了,已记不清了贼人具体相貌,昨日府衙上门,那家只说姑娘起了病,不便见我们。毕竟此事对女儿清名有碍,倘若再三追问,只怕会害了人家姑娘。”
流言杀人。
好好一桩婚事成空,已是那位姑娘的无妄之灾,倘若府衙再三上门,免不了要教外人猜测当夜发生了什么,于闺中女儿而言,实在是太过难堪了。
“是我考虑不周。”林禾景立即认识到错误,她想了想:“师父,那位姑娘家可要安排些人保护着?”
孟凡鹤道:“已经安排下去了,你师兄与钱乙各带了两人换着守,护在那姑娘家前。”
“那我便去小院,看看能不能再发现什么。”
孟凡鹤应了声好,顿了片刻,他又唤住了林禾景:“你的婚事我未曾与你商量便应下了,你心中可有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