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棠错闯进前堂,他娘沈知茹正握着一人的手。
倒也用不着多猜测这人身份,毕竟屋里头只她一个年纪与他一般大小的女子,何况那身紫衫,他怎么忘得了。
因陵游那句莫名其妙的一见钟情,他不自觉地打量起林禾景的相貌。
——确是能让人一见钟情的相貌。
眼若圆杏、鼻子秀挺、乌发红唇,是个乍见就知漂亮、越瞧越觉得移不开眼的模样。
她眼眸清亮、眉眼间隐有英气,可既不显得威武,也不教人觉得瘦弱,是个正正好。
不是教人讨厌的长相。
周棠错在心里头哼了一声。
周彦略不有悦:“你来做什么?”
入门前不敲门,进门后更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先盯着人家姑娘看,没个规矩。
“方才凌游同我说了,昨个儿的事,是个误会。”
周棠错低着头,一颗几近包成白色的头在众人眼前展示:“昨夜是我行止鬼祟,林捕快又从未见过我,将我当作采花大盗,也是理所当然。”
周彦与沈知茹皆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林禾景若有所思,目光上下瞧着周棠错,瞧着周棠错满身伤处,须臾后,心中升起一点愧疚,这点愧疚自眼中流露出来,教周棠错抓了个正着。
“只是我与林捕快如今已行天地礼,算是誓与天地神明……”周棠错看着林禾景:“这亲事总须得有个结果,不知林捕快是如何想的?”
林禾景目光在他的脸上停了一瞬,斟酌道:“多谢小公子体谅,不过既然是误会,这亲事自然不能作数。”
沈知茹先前一直没说话,听他们话中意思,才知林禾景乃是府衙捕快,瞧了几眼就心疼起来。
捕快辛苦,她一女儿家怎会做这等行当?家中父母如何舍得呢?
“怎么能不作数呢?你与棠儿行过天地礼,即便这里头牵入了误会,这成婚之仪已成,依礼便已是我周家的新妇,若是婚事作罢,你女儿家清名是要受损的。”
这姑娘像是阳花下的山茶花。
沈知茹光只是瞧着,便觉得温暖。
得了沈知茹这话,周棠错胜券在握,眼神却一下子悲伤起来:“林捕快身手不凡,我却无半点能耐,林捕快瞧不上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长叹一声:“只是我与秦家的婚事未成,如今迎林捕快入门闹得又是人尽皆知,也不知旁人会不会觉得我红鸾难动,乃命定孤寡之人……不过林捕快不必担心我,左右我声名不堪,也无惧再添这一恶名,不过一生孤苦罢了,也没什么大碍的。”
只不过娶错了人……能至如此?
林禾景心中生疑,可瞧这位小公子也大度的,明明一身是伤,却处处替她说话,心中不免更是愧疚。
沈知茹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周棠错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听得出来。
他既有意与这位林捕快结连理,总比先前那般胡闹要好些。
此时又有人到。
孟凡鹤匆匆赶来,三言两语听了前因后果,竟如林禾景先前拒绝时一般干脆:“周大人、夫人,昨日之事,在此我与阿禾亲自向小公子道歉,只阿禾是府衙的捕快,素日风雨中行事,性情与大家小姐不同,恐非小公子良配,怕是当不得大人与夫人的青眼。”
林禾景的犹豫不定又坚定起来,她跟着点头。
坐于堂上周彦皱起眉:“昨天的事,不怪你们。”
沈知茹也知周彦在担心什么,她轻叹一声,可周棠错既然认下林禾景了,再强求也是不美,她温言道:“能入府衙作事,性情自然是好的,这天下女儿千千万万,也没有说一定要一个模子的,我见阿禾姑娘一身正气,这般便很好……孟捕头,我知道这桩婚事算不得周全,但既然上天促就,也是说明二人有缘,你放心,阿禾姑娘是周家的儿媳,我与老爷会将她当自己儿女一般疼爱,我周家必定护她此生无忧。”
听到最后一句,初还神色坚定的孟凡鹤却突然一怔,他顿了片刻后,带着试探问道:“倘若阿禾日后遇难,大人与夫人当真愿护阿禾无恙?”
沈知茹点头,见周彦没有反应,忙推了他一把,周彦这才也跟着点头:“孟捕头放心,必竭力相护。”
孟凡鹤握了握拳头:“阿禾无父无母,只我一个师父,她的婚事,我应下了。”
沈知茹一愣,眼中心疼不掩,难怪一个女儿家也要出入府衙谋生。
周棠错有些遗憾,早知这般容易,他就不来了。却又道:“这亲事,还是要问一问林捕快的意思。”
林禾景正瞧着孟凡鹤发愣,忽地听了有人唤他,她忙移了目光向周棠错,思量半刻,她点了头:“好。”
林禾景才说完就看到周棠错神色惊喜:“果真?哦不,如此可会教林捕快为难?林捕快不必因为我而勉强自己,成婚非是小事……”
“无妨,周公子伤重至此,能为周公子分忧,也算是我一点心意。”
拿婚事当赔罪的心意,倒是不多见。
林禾景望着周彦:“只有一事,还望大人答应,我喜欢做捕快,嫁入周府后,还想继续在府衙做事。”
沈知茹笑开,看向周彦,周彦眉头略松,温声开口:“你想做事,家中不会拦你。”
周棠错露了笑容,得寸进尺:“既然林捕快认了昨日婚嫁礼成,那你我便算是夫妻了。”
林禾景酝酿了一小会儿,在周棠错满心期待的眼神中,豪气万丈地开口:“夫君。”
周棠错笑得纯善:“夫人。”
堂中众人各怀鬼胎,面面相觑后又齐齐发出生硬的笑声,在触及彼此目光后,皆是心虚移开,倒也无人瞧见周棠错袖中手握成拳,唇边勾起险恶弧度。
等爷伤好了,让你知道爷的夫人,得过什么样的好日子!
此厢事了大半,等着人都送走了,沈知茹走到周彦身前:“棠儿不顾伤势也要过来,多半是担心这桩婚事,如今虽如了他的愿,秦家那边却不好交待了。”
可连想个万全之策的时间都没有了,就有家仆人来报:“老爷、夫人,秦家来人了。”
周彦与沈知茹对望一眼,周彦道:“快快请进来。”想了想,周彦站起身:“还是我亲自去迎。”
世事弄人,眼下局面早已超过两家原先预料。
“昨夜小女是由府衙的捕快送回家中的。”
秦翰贤一句话便道明了来意。
沈知茹忙道:“此事是有缘故的……”
秦翰贤抬手拦了沈知茹的话:“小女归家时,府衙的捕快解释过了,小女也说了经过,其中迂回曲折,确是人力难以阻止,只是这并非今日秦某来府上的目的。”
周彦询道:“秦兄是为了……”
“昨夜小女归家,秦某一直在等周兄过府相商亲事事宜……”秦翰贤道:“只是至今时未见周兄音信,秦某不忍小女以泪洗面,便只好前来问一问周兄,你我两家儿女的婚事,要如何是好?还,作不作数?”
周彦闻言更是惭愧:“不瞒秦兄,此事我与夫人是晨间才晓得的,先前也在查明缘由,本意便是稍时便过府再寻秦兄,并非是我与夫人轻慢秦家。”
秦翰贤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轻声应了一句:“原来如此。”
周彦又道:“此事来得突然,确是教人有些无措,我两家早有婚约,这亲事自然作数,等着人另择良时,重迎一回可好?”周彦温言说着对策,顿了一会又道:“但如今新妇初才进门,若近日再迎秦姑娘,恐教两人皆受委屈,如此,婚日许是要……往后延一延。”
“从来都是先妻后妾,如今周家已迎新妇,那小女再嫁,不知我家小女的名份,是妻是妾啊?”
沈知茹看向周彦。
事发突然,此事,她倒未来得及考虑。
秦翰贤略有不满,但神情仅流露了一瞬,便又恢复了文人书生的清雅,他道:“既然知府事大人与夫人都不曾想好,便不劳再费心了,今日我来,也带来小公子的文书生辰帖,今日双方交还,只当秦家与周家从未曾结过这门婚事。”
看来是一早便想好了。
周彦叹了口气:“这……唉,此事当真误会重重,可眼下之境,我与内子也知难有两全之法,倘若秦兄想好,我周家绝无异议。”
于此换回生辰帖,秦家又如数退还聘礼,周家着人送去的赔礼秦家亦是退回,沈知茹登门一回,秦家夫人倒是客客气气陪着说了一会的话,但两家关系,到底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此也算是后话了。
处理完与秦家的事,日头已近西斜,沈知茹由婢女锦屏扶着坐下,自己先捶了肩两下:“少夫人呢?”
早间堂中约定好婚事后,林禾景便跟着孟凡鹤出去了,沈知茹知他师徒二人必有话说,便也未曾留林禾景亲近,只吩咐了人跟着林禾景,若有闲暇便请过来。
锦屏低下身子轻轻替她捶腿:“昭然说少夫人回家拿衣裳了。”
“拿衣裳?”
大户人家出行,这些细碎琐杂的活计多是丫环仆人们收拾着,做主子的只需交待一两句,故而闻得此言沈知茹先是愣了片刻,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后才又问道:“那棠儿呢?”
丫环应道:“小公子在家中养伤,陵游和广白伺候着。”
“他就让阿禾一人回去拿衣裳了?”
白日周棠错顶着青紧的脸进来时,她也知此时周棠错确也出不得门,她思量了一会儿:“日后少夫人身边,便着昭然贴身伺候着,教她留意些,看少夫人缺什么,仔细点补上,少夫人喜欢什么,便准备什么,莫教她在府上不适……再去打听一下,棠儿的伤,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