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喜烛泪尽。
烛火最后一次跳跃后,天光透过窗纸涌入了屋内,照得一堂朱红喜意。
坐在戏水鸳鸯软被上的林禾景缓缓睁开了眼,目光下意识去寻光源,瞧得窗外光亮,她顿了一下,伸手揉着脖子,又探身从地上捞鞋子。
穿好鞋下榻,却先踩上了一团绵软。
倒在地上的男子瞬时痛醒,抬眼就瞧见一双浅色的绣花鞋压在他手背上,他忙哼哼两声去提醒——嘴里被塞了喜帕,根本说不出话。
林禾景居高临下瞥了他两眼,将脚移开。
此人昨儿个被她动手制伏,她就扯下了屋里的红绸捆了他手脚,又丢在地上,任他哼了许久。
如今一夜过去,这人虽形容憔悴,竟仍难掩周身富贵气。
天怜美人,这样的人若行正道,或是要比旁人更容易成功,然行了错路,他这辈子再不能与功成名就一词有任何关系了。
常在府衙,见多了作奸犯科者,本就心肠要硬一分,眼前这么一个残害不知多少女儿的恶人,林禾景心头那点歉意在瞧见他的那一瞬便就化烟,想了想,更多加了一脚踢开他,免得他挡了路。
平白又被踹了一脚的男子呜呜两声,疯狂扭曲身子表达着不满。
“吵什么!不过是受这点痛,这才哪到哪?等你进了衙门,有你好日子过……”
路过铜境,林禾景乍反应她还穿着件不合身的喜袍,直接就动手去解腰带,腰带放到榻边,又低头去摸衣裳的系带,余光忽瞧见地上那人一动不动,死死闭着眼将头侧向外面,只以半个脑袋对着她。
林禾景一愣。
这人不会以为她要是脱衣裳吧——哦,她确实也是在脱衣裳。
可就是这个动作,教她心中生出些别扭来,一个采花贼,为何会在乎礼数?
她迟疑着将喜服脱下,丢到一旁,再伸手去摘头上的凤冠,只不知哪处头发勾在发冠上,一时没扯得下来。
地上那人,初还听到衣料索索声,等了一会,忽就没了声响,反是犯了嘀咕,小心翼翼睁眼,将头转向内里。
瞧了一眼才发觉自己先前想错了,这女子身上还有件浅紫色的束袖衫,先前那喜袍应只是穿在外头的,他松了口气,见女子烦躁扯了凤冠,没扯下,倒是先转过身来,他一惊,忙移开了目光,又哼着扭动身子。
林禾景拉不下凤冠,也懒得再管了,任它歪斜着挂在头上,她弯腰要去拉地上的人,至半空动作忽又顿住了——她的手改了方向,将先前解在床上的腰带拿起来,从里头抽出软剑。
寒光赫人!
脸上遍布青紫的粽子眼睛瞬时瞪大,呜呜着往后退,却只眼瞧着林禾景执剑而近,挣扎无能,他眼中尽是绝望。
然银光一闪,却不是落在他身上的。
那女子身若风动,执剑就向屋门而去,在门外之人推门入内的千钧一发,立即横剑于来人脖颈之上。
林禾景厉声问道:“什么人?”
哗啦一声,铜制的水盆翻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林禾景眼睁睁瞧着半盆的清水洒在地上,她离得近,不少都倒到她的鞋面上,脚尖一下温湿起来。
来人神色呆滞,似是反应了一下才急急跪到地上,面无血色开口求饶:“少夫人饶命!”
嗯?
什么少夫人?
粉裳女子的目光扫到内室里五花大绑的采花大盗身上,她惊呼道:“小公子!”
什么小公子?!
林禾景看着女子怯怯抬头,仅是一个对视,她竟就两眼一闭,不省人事了。
林禾景转头看向房中的另一人。
粽子还在呜呜叫着。
小、公子?
新知府事家的那位小公子?!
*
周府东北角的院子是周棠错的,离主院有些远,算得上府上偏僻之地,是当处入住进来时他自己个儿挑的。
成亲挂起的红绫还在,满屋的红色中似乎还残存着昨日的喜庆。然红烛燃尽挂下的烛油却使这喜意变得凄凉起来,再放眼望过去,整个屋里都是乱糟糟的,甚至红烛之前堆放的四色果子都被人抓走了“山尖儿”,只留下秃秃的果子堆。
周棠错就半歪倒在放喜烛和果子盘旁处的椅子上,他额上包了两圈的白布,身侧是仆从广白拿着药膏替他涂面上的青紫。
另有一名作陵游的小仆手里抓着花生,有一搭没一搭剥出果仁儿放到周棠错手边的蓝花白瓷盘中,口里念叨着方才在前厅探听回来的消息。
“算了?!”
周棠错坐直了身子,手指颤抖,指着脸怒道:“爷被揍了半宿,她说算了就算了?”
陵游觉得,这事儿当真怪不得人家。
周棠错原是与江州城中秦家定下的亲事,秦家书香门第,据传家风极正,若非周彦官声清廉又是新任知府事,许这亲事都轮不到他们家。
可他家公子却一直不满意,只觉得是老爷夫人管不得他,便想寻个娘子来管束他。大小牢骚发了几回,昨儿个甚至动手给迎亲的轿夫下了泻药。
老爷任官,府中众仆皆是随行,对江州各处还未熟悉,可抬轿子又不是谁都能抬的活儿——光抬喜轿已不算轻,何况还须坐个满身珠翠的新娘,秦家中离周府距离可不短,如何能随便就找到几人来?
眼瞧着吉时将至,万般无奈之下,老爷才去衙门请了几位捕快临时抬一抬轿子。
哪里想得到去秦家的轿子就与抓采花盗的捕快们走到了一处,那处拐角狭长,两队人相遇避让已是难行,更是未想到又遇了一客商的马儿发了狂,马儿冲撞了旁的客商,打翻了客商的货物,就一会的工夫车上的货物便是洒了个大半,瓜果布匹滚了一地,还有一辆车上还装着半箱的活鱼,这一撞……两队人都被冲散了,喜轿就是那时候乱了的。
这喜轿乱了,跟着迎亲的喜婆本也是小心,瞧着衙门捕快个个生得高大,分辨不出,便特意上前唤了新娘子的姓氏,问新娘子可无事,听了答话,才认了喜轿。
偏偏坐在轿中林禾景撞了头,又不知当时还有另一顶喜轿,在未曾听清问话的情况就直接应了。
先前为了计划保密,抬轿子的捕快并未被告知轿子最终会被抬到哪里,只管跟着迎亲的队伍走,故而最后喜轿落在周家门前,他也只当作是衙门的部署。
这临时更换轿夫、两队迎亲的巧遇、客商惊马、林禾景误认身份……都说无巧难成书,昨日两桩婚事,仿若是聚了全天下所有的巧合了。
都是巧合了,又能怪谁呢?
陵游剥了花生放到周棠错手边的小碟中:“我觉着少夫人为人不错。”
迎错了新妇,这婚事要怎么算?
他们老爷是江州府的知府事,官儿很大,若那姑娘想攀附应了这婚事也正常,可她想都未想,直接说了:“既然是误会,如今也已解释清了,婚事便算了吧。”
陵游放下花生改拿了茶水送到周棠错手边,劝着周棠错:“少夫人也是为了抓贼。”
周棠错生气:“抓贼怎么了,抓贼就能不分青红皂白、见面就打?”
陵游眨巴眨巴眼,须臾惊恐:“爷不会想揍回去吧?少夫人可是女子啊。”
“女子!她算哪家的女子?那么大力气,你瞧瞧爷这脸!”周棠错怒饮一大口茶水,恨恨将杯子放下,忽而动作又一顿,看向陵游:“还有,什么少夫人?你叫她什么少夫人?”
周家的三书六礼,何时送到林家去?
凌游嘟囔:“那爷您听到林捕快未应下婚事那么生气,奴以为您对林捕快一见钟情呢。”
闻得此言,周棠错心中火气更甚。
一见钟情,那也须得见一见啊!
昨夜他入了屋中,本是想与“秦家姑娘”好好商量一下这成亲的事,可没等他酝酿好说辞,那位林捕快摘了盖头便送了拳头过来,那会儿周棠错连盖头下那人是男是女都没瞧清。
等他被捆完后,只顾着思量如何脱身,哪里还能分出闲暇去瞧林禾景生得是美是丑。
然凌游犹不觉周棠错此时愤怒,自顾自往下说,声音甚至还大了些,甚至有些理直气壮了:“何况林捕快与您虽三书六礼未全,可也是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奴唤一声少夫人,也……”
忽地脖子一凉,他抬头见周棠错目光,立即改口:“也、也确实不太合适。”
周棠错哼了一声,示意他倒茶。
凌游乖觉,小心赔笑:“那公子想如何处理此事?要不奴趁少夫……林捕快不注意,拿个麻袋套了,让公子出气?”
周棠错抬腿就是一脚:“她是捕快,就你还敢拿麻袋套她!不怕进衙门挨板子?”
“哎呦——”凌游捂着痛处,万分悲切:“奴也是想替公子出气么,不拿麻袋套,那公子是想……”
周棠错拍着桌子站起,缓步沉思。
娶谁不是娶,若是这门婚事不成,那他爹娘肯定又得寻个秦家姑娘或是李家姑娘,要他乖乖再穿个红袍子去成亲。
既然一定要娶一个,那凭什么不能娶个姓林的。
再说了,将他打成这副模样,只一句误会,这帐便全清了吗?
行至窗边,窗外阳光正好,斑驳树影落下,在他各色青紫的脸上勾勒出阴沉:“她不是说算了么?爷就偏不遂她的意。”
说完阴笑两声,笑声牵动伤处,又急嘶着气。
凌游欲上前察看伤情,却又见周棠错抬首叉腰,仰天得意:“广白,给爷再拿点布来,把爷的脸再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