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在府里听到调军消息时已然勃然大怒,一向温和的他,刚下马车就对着等在一旁的朱白令破口大骂道:“你们都在做些什么?!大半夜的,天子脚下,皇城根上,你们居然擅自动了一万玉家军?!抽调的还是守卫皇城的亲卫?!你们当真将天子看在眼里吗?!你们当真将玉家看在眼里吗?!我倒想知道,究竟是草原人打进来了,还是哪位重臣谋逆了?啊?!”
朱白令既然和玉成一起在那深山中长大,自然也是和首辅熟悉的。
不过平日里,他长袖善舞,和这首辅关系勉强也算还行。
今日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担忧过度,他倒是不愿意再装了。
他冷冷一声:“首辅大人,您没有注意到您儿子没来吗?您也看不到沈神医提着药箱站在这吗?您是觉得,我们大半夜闲着没事干,调动一万兵马到这穷山沟里来玩是吗?”
首辅一愣:怎么说话的?
军队早已走远,飞鸟阁精英也早已不见踪迹,但千机影仍在,一群群黑衣侍卫们将山上那个破土庙层层护卫了起来。
首辅疑惑扫了一眼这山下山上全貌,又望向沈神医。
那白发苍苍的沈神医立刻抱拳说道:“公子午后不慎落水,阁主携人寻了好久,才在这里找到公子。”
“什,什么?好好的怎么会落了水?!”首辅惊道,“人可有大碍?”
沈神医道:“无事,人救回来了。”
首辅松了一口气,但立刻又想到了什么,“那是你擅自动的军队?甚至都不是成儿本人?!你怎么敢,怎么敢啊,你当太启朝的重军兵马是儿戏吗?”
朱白令忍不住冷笑一声,心想这一贯软弱的首辅,居然连景荣那个臭丫头半分都不如。
“首辅大人,您是不是半分都没有想过,这一晚上,您那儿子玉成有多危险?”
盛怒的首辅猛地一愣,他第一反应确实不是这一点。
“哼,您可真是好首……”
他话未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白令,别说了。”
是玉成的声音,几个人迅速转过身来。
玉成在景荣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了下来。
他周身苍白得吓人,其余倒都还好,披着件干净的袍子;倒是景荣,全身都污损着,脸色看起来更像是个昏迷了大半天的人。
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
“你可有事……景姑娘怎么也在?”首辅小声询问着。
“都没事,父亲,”玉成回道,又极为利落吩咐道,“藏锋,让人继续将这片清扫干净,将那一家人带回内牢。飞鸟阁、千机影,都各回各位。另外,去把京营长卫长富找来。”
“是!”
遥远的天边已经有了黎明升起的痕迹,这点了一夜的几百灯烛仍在闪耀着微弱的光芒。
玉成脸上逐渐有了血色,他低头瞧了眼怀中人的神色,低声说,“我们,回府!”
清晨时分,碧绿轩的书房内,已有温暖和煦的阳光洒了进来。
朱白令几乎半身都躺在那软椅之上,仰着头、眼下一片乌黑;玉成自然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一直端正着身子,低头写着什么。
片刻后,朱白令的声音懒懒响了起来:“调军没什么大不了,当年隋林不也私下调过。卫长富是个聪明人,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会多说。你写完赶紧休息休息吧,好不容易捡回去一条命。”
玉成道:“调兵确实算不上什么。只是这时机不好。”
朱白令揉了揉太阳穴:“你是指西南王正好在水洲吗?”
玉成点点头:“没错。高家最聪明的人在,皇上便隐隐觉得有了靠山。这最聪明之人,再煽风点火几句,皇上更会觉得昨夜调兵之举堪比谋逆。”
“蠢货,”朱白令冷哼一声,“明明他这个靠山,才是这世上最肖想他那位置的人。”
“是啊。”
他已停下笔,将刚刚写好的书信,分别装好,又唤来了门口守卫送信出去。
一封信,是写给文国公的,写明了昨日他在水下发现之事,直指当年长子之死另有隐情,约他傍晚时分于碧绿轩中相见。
另一封信,是送给西南王的。准确来说玉成并未动笔写些什么,只是将当初飞鸟阁发现的那封三方联盟的书信放了进去。
几件重要的事情做完,等待的人尚未来,书房内的两人又聊起昨日的事情。
玉成用内力逼开那水洞上的遮挡之物时,完全未料到这会是个莽撞之举,更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瞬间吸入那旋涡之中。
这也是他活这么多年,第一次体验到死里逃生之感。
亦对自然万物,由衷多了份敬畏之心。
朱白令的憔悴肉眼可见,玉成静看着他,郑重道:“朱白令,谢了。”
两个人相伴长大,但还是第一个听到这人说一句谢谢。
朱白令仍靠在椅上,轻笑一声:“倒还真是像那个老和尚说的,只有活得久、王八变田狗。”
玉成也笑了出来:“神僧当真不拘一格。”
“不过你最该谢的不是我,”朱白令忽得睁开了眼,看向玉成,“若不是景荣,今日你我早就不能像这般闲聊了。”
“我知道。”玉成嘴角的笑意一直未曾散去。
看着他那副模样,朱白令有些无奈道:“看你这样,如今是完全不在意她到底在背后耍些什么手段了是吗?”
玉成还当真点了点头,神色无比认真。
朱白令麻溜又躺了回去,闭上眼,决定眼不见为净。
“景荣那个鬼灵精发现异常并不奇怪,我只是想不通,如何那么快就问出了准确位置?在那附近的千机影说,她进去还不到两句话功夫,灵汐就跑出来了……”
他们并未有什么时间聊过细节,所以这还是玉成第一次听到这些。
他脑海中,突然升起一个可能性。
于是理理衣袖,立刻起身,翻起了旁边书架上的旧书。
朱白令注意到了这番动静,皱起眉头:“你不要命了吗?现在还准备看书?这事情还多着呢……”
“别碎嘴。”突然,玉成眼前一亮,他抽出了那本前朝史书——
《女帝异象录》。
不过是迅速翻了几页,果真就翻到了那一章。
“看看这个。”很快,他就将那书递给懒洋洋的朱白令。
“什么啊,”朱白令接了过去,眉头又皱起来,“真言引?这什么东西?这不一个民间流传的妖术吗?”
他抬头看了一眼玉成脸色,有些诧异:“你是觉得景荣可能会这个妖法?”
“景荣是女帝后人,真言引是女帝的标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而且,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她为何那么快就获得了准确情报。”
“……蛊惑心智、善引真言,储君之秘法,女帝视之为传承之始,真言引出,女帝则定,乃天下能人终生向往之术法也,”朱百令轻声念着那几行字,叹服道,“你这究竟是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哈哈哈。”玉成已然安坐了下来,眉梢添了份笑意。
景荣可能会真言引这件事,丝毫不让他觉得可怕。
相反,他更添了丝骄傲和得意。
他甚至有心情开玩笑:“你可当心点,别哪天被人家问出了掏心窝子的秘密。”
“更应当担心这个的不应该是你吗?”
玉成更显轻松:“她若真会,早一点对我用最好,省得我在这猜来猜去。”
“哟,原来你也觉得累啊,”朱白令打趣道,“我还以为这是你俩间特有的情趣呢!”
“滚。”
两个人正这么闲聊间,一直等的人,也终于进来了。
“公子,阁主,那一家人招了!”
藏锋敲门而入,带来了关于龙图腾的最新情报。
听藏锋汇报完后,朱白令感慨道:“真是有趣啊……”
玉成亦点点头,随后很快站直身子:“都回去休息吧。昨夜所有参与的飞鸟阁众、千机影卫,都赏赐半年月钱,不过让他们嘴巴务必闭牢了。藏锋,昨夜之事,也谢谢你。”
藏锋一身疲惫都在此刻散去些,他咧嘴笑了笑,有了几分符合年纪的腼腆。
处理完这些必须处理的事情后,玉成几乎是迫不及待,往着卧室的方向而去。
景荣应当已经熟睡了吧……
他要拥着她,闻着那丝清香,和她一起步入梦乡。
然而,行至走廊时,下人却匆匆来报,碧绿轩来了位不速之客。
听到来人身份,玉成眼眸一抬,立刻亲自去了院门口迎接。
看到那白胡子老僧时,他不动声色:“高僧,今日怎么突然来了?”
玄启高僧衣冠不整,很显然是一路赶来,见玉成出来,他却朝人身后望了望。
玉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轻轻开口:“白令……唉,高僧进来说吧。”
“他真的出事了吗?所以昨晚西郊动静才闹得那么大?”玄启着急问道。
听到这话,玉成像是极为不忍心一般,先是别过了眼,对着门口几个侍卫略点点头,示意让人走远些。
复又强挤出一个笑容。
“高僧,白令安然无恙。”
可是,配上他那张苍白的脸,那样的举止,傻子才能信这句话。
高僧顿时慌了,大声说:“放屁!我刚从飞鸟阁而来,他明明彻夜未归!他到底出什么事了,让你半夜拿亲随玉佩去调兵?!”
玉成只摇摇头:“我们是去探查龙图腾的下落,结果……”
他又恰到好处叹了口气,抬眼直勾勾看着神僧:“神僧,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些什么?龙图腾,到底是什么?这样,万事才有转圜的可能!”
高僧轻颤着唇:“他还活着吗?”
玉成慢慢点了点头。
“好,好……老僧必定知无不言!”高僧急忙走上前来,主动拉着他入了碧绿轩。
就这样,关于龙图腾,玉成又获得一份极为准确的情报。
一个时辰后,玉成又亲送玄启高僧出了碧绿轩。
一路上,高僧都在问:“白令如今究竟在何方,昨夜搜查一直未搜查到吗?”
玉成始终是一副温和模样:“白令已在飞鸟阁中。”
“放屁!”那高僧怒道,“成小子,我都已经说出了一切,为何你还在这装模作样?!”
“高僧要我怎么说才肯相信,”玉成微微笑着,“不如高僧再去亲探一次?”
“为了浪费我的时间,你还真是什么瞎话都可以扯!”
但是无论他再如何多说,玉成始终油盐不进,玄启也实在没什么办法,只能脚步飞移,又去了一趟飞鸟阁。
山下自然也有拦他的。
那守卫说什么:“阁主亲令,今日不见任何人,请阁下回吧!”
高僧怒不可遏:“成小子做戏还当真做得全!”
他脚踢守卫,拳击重门,凭一己之力强闯了进去,此时正是飞鸟阁防守最弱的时候,那群山底的守卫见阻拦不过后,便用尽全力击鼓传音,示意有敌入侵;山中的守卫听到下方动静后,又吹响了尖尖号角,一时间,飞鸟峰迅速进入到了全山戒备的紧急状态中!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醒了入睡不久的朱白令。
他困得简直想死,恨恨掀开了被子:“哪个不长眼的这时候过来!我一定要宰了这个王八羔子!”
然而,片刻后,他便和他亲爹,来了个四目相对。
两个人都瞪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几乎同时说话。
朱白令:“是你强闯的飞鸟阁?!”
玄启:“你真的还活着?!”
“……”朱白令简直无语,“会不会说话啊……我当然还活着啊……”
玄启却是反应过来了,一拍大腿,狠狠道:“又中计了,这个诡计多端的成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