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司将军起身,躬身立着,比刚才一进门时腰背低下许多。

    谈起司应姝,声音越发沉重。

    “臣日思夜想,或许当初本该遂了她的愿,将她与她哥哥一同带去边关。如今她入诏狱已近一年,诏狱……”

    苦笑一声,“诏狱这样的地方,娘子也知道,就算没有严刑拷打,人待久了,也没有不疯的。如今,臣请命回守边关,也想……想将罪女的……一同带回去,望娘子恩准。”

    说着,又要跪下。

    “司将军,您先别跪。”

    司将军顿住,抬头,看着兮月。

    眼中,满满的恳求。

    兮月别开脸。

    袖中的手攥紧,呼吸一瞬不稳。

    这眼神让她一下记起去岁,那个明晃晃的春日。

    阴暗的宫殿,她也曾跪着、趴着,用这样的眼神,拉着司应姝曳地的裙摆,哭着乞求她放过她,放过她的孩子。

    可司应姝嫌恶地退开,她沾满血的手砸在地上,又被人拖着向后拉开,地上一道长长的血迹,露出的皮肤被地面蹭得血肉模糊。

    都比不上身体里撕心裂肺的痛。

    心像被闷在纯黑的小小盒子里,而且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容不下再轻微的跳动。

    怎么,她求,就没用呢?

    那如今司应姝的父亲求,她又为何要应?

    就该跪在她皇儿的灵前,用这张打过胜仗、清过君侧的功臣的脸问:他的女儿,单单偿命,够与不够?

    “娘子,臣……”

    “司将军!”

    兮月提起唇角,目光淡漠:“若她死后得以去边关得偿所愿,与您一家团圆,那,吾的皇儿呢,谁去陪吾的皇儿呢?”

    司将军怔住。

    “您是功臣,当初拿功劳换她一条命,吾与陛下都同意了。如今出尔反尔,算什么呢?”

    她的皇儿死得那么惨,凭什么她司应姝就能安息?

    “况且,吾说过,司应姝是司应姝,您是您。不会因司应姝对将军府如何,但同时,也不会再因将军府,对司应姝网开一面。”

    司将军久久未言,神色有些灰败。

    “司将军请回吧。”

    他最后争取,“娘子,如此,怎算是网开一面?人死如灯灭,再大的仇怨也算了了,您又何必定要留人在诏狱呢?”

    “那将军,”兮月抬眸,“又何必在此请求带人回边关呢,甚至不惜她一条性命?”

    司将军低头,再无言。

    曾经,兮月也不看重所谓身死后的哀荣。可……可自从她失了孩子,她深信不疑。

    带司应姝的尸身回去,无非葬墓立碑,让她死后满足了心愿,能在荒原肆意驰骋。

    她怎会允许?

    她的孩儿在天上看着她,她难道不会日日良心不安吗?

    .

    事后,回了飞雲殿。

    兮月抱着宫御,闷闷不乐:“他是不是跟你透露过这个意思,然后你才让他见我的?”

    两人相拥,宫御抚着她的背,“也不尽然,我以为……你会准了司将军。”

    兮月垂眸,“放在以前,或许会吧。”

    轻叹口气,脑袋蹭他的胸口,觉得硬邦邦的,往上拱,到颈脖。

    手抱着他的腰,右手还留着之前受伤的痕迹,已十分淡了。

    宫御拍拍她的小脑袋,“没事,如你所说,最后一回了。且今日见了对司将军说话的模样,月儿真厉害,越来越有气势了。”

    司将军在朝堂上说起话来亦是气势熊熊,可适才,却被压得哑口无言。

    兮月笑了,眼睛一转。

    昂着脑袋直起身子,凑到他鼻尖,叹:“日日与陛下待在一起,想没气势,也难呀。”

    宫御笑着揪她的鼻子。

    晚膳后,夜色渐深,他在书桌前处理政务。

    她提着裙摆嗒嗒嗒跑过来,蹲在他身侧,拽拽他的衣袖。

    他将笔放下,椅子推后些,拍了下自己的大腿,示意。

    她旋身坐下,裙摆又轻又大,飞扬起来,他替她拢好。

    直起腰时,她双臂挂上他的脖子。

    “陛下。”她娇声唤。

    “嗯?”他低头,与她鼻尖相抵。

    她鼻头轻皱,往后仰了一点点。

    “我有正事儿嘛。”

    他眼含笑意望着她。

    她在这样的目光里一下有了无限的勇气。

    迎上他的目光,唇不自主微撅着,像撒娇。

    很正经很严肃地,“是关于司将军和……”

    顿了下,说出那个名字,“司应姝。”

    他眼神不变,多了些鼓励。

    兮月:“其实下午司将军说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只是……只是……”

    只是不忍心。

    她竟不忍心。

    垂眸,“只一种可能他可以带走司应姝,若司将军愿意,他可以带走她的骨灰。”

    话音清脆落下,却长久响在她心间。

    一室寂静。

    她忍不住抬头,却见陛下满眼的心疼怜惜。

    “好,”他说,“司将军走之前,我派人同他说。”

    她又低下,眨眨眼睛,看见眼泪成滴落下,点点深了衣裙的色泽。

    声音带着哭腔的哑,“陛下,你不觉得我狠心吗?”

    这样的行为,也只比挫骨扬灰好上那么一丁点儿。

    “月儿,”他手捧起她的脸,很轻柔地抹去泪。

    她能清晰看到他眸中冷色,“若让我说,我只会更狠。她会在诏狱里一直活着,一直活着,日日酷刑,生不如死。”

    “这般,月儿觉得我狠心吗?”

    兮月不假思索地摇摇头。

    眸光清澈,渐渐渐渐,带上点点笑意。

    脑袋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地从他心上传来,“这样一看,我们好坏哦。”

    他被她的说法逗笑了,“是啊,天生一对,合该比翼双飞,永生永世。”

    兮月红了脸。

    他抱着她,很紧很紧。

    若无人那般待他们,他们又怎会这般待他人?

    不过冤冤相报。

    ……

    睡前,浴池。

    他双臂在水下,紧紧锢着她。

    一点一点,不停亲吻她汗湿的发。

    水珠不断溅起,在脸颊、在眼睫、在她被吻得殷红的唇。

    与脸上湿漉漉的泪一同,淌过血色蒸腾、粉红的肌肤,落入水中。

    兮月不断往下坠,又不断起来。

    他声音喑哑、不稳,夹杂着粗重的呼吸,“月儿,春闱结束许久了,殿试过后便是传胪大典、状元游街,过几日,与我一同去,可好?”

    兮月睁开湿湿的、空茫的眼,看见眼前他一张一合的唇,被诱惑地定住了神。

    下一刻,懵懂地直直撞上去,紧贴着,不得章法地吮、舔。

    他喉咙里似有吼声被堵着回荡,一瞬肌肉鼓起,水花汹涌。

    后头,他又说了两遍。

    还是腾出了一只手,捏住她胡乱蹭的小脸,才得了她一声黏黏糊糊的,“好。”

    ……

    过了一夜,她浑身酸痛地醒来,已然日上三竿。

    被扶着艰难挪步,口中不时有忍痛的“嘶”声。

    星兰为娘子沐浴时就已万分心疼,如今更是口中骂着,“这个陛下,也太不像样子,哪有这般折腾娘子的,您可都还没好全呢,虽说汤药停了,可日日用着药膳……”

    兮月不由自主顺着她的话回想。

    昨儿他就像是突然开了荤的猛兽,沐浴的时候就忍不住……

    还折腾那么久。

    星兰说着说着,偶然侧脸,发现娘子脸颊连带耳根全红了。

    一下止了话头。

    扶娘子坐下,大胆地、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娘子的脸颊,肤若凝脂,不外如是。

    还热热的,与以往的苍白冰凉一点儿不同。

    惹得兮月抬头,那样一双含情眸直直对着她,映出她的模样,还泛着水光……

    星兰脸刷的一下全红了,比娘子还红。

    兮月笑了,用劲儿捏她的脸,咬牙,“嗯?你这个小脑瓜想什么呢?脸这么红。还胆敢摸你家娘子的脸?”

    “哎呦,嘶……”星兰捂住脸,“娘子手下留情啊,还不是娘子……”

    “我怎么?”

    “娘子忽然脸那么红……”

    兮月挑眉,“那你脸红什么?”

    星兰见躲不过去,使劲儿含糊,语速飞快,“娘子太美了!啊对了茶泡好了,奴婢给你端来。”

    转身就溜了。

    “哈哈哈哈……”兮月乐不可支。

    星兰脸更红了,兮月还看着,她耳根后面甚至脖颈都是红的。

    用膳时,兮月忽然停下筷子,皱眉,“嗯?”

    星兰手颤了下,好险菜没掉下去,“娘子?”

    “我在想,昨儿晚上,陛下是不是说了什么来着?”

    “……啊?”

    .

    传胪大典,也是年节之后朝中难得的盛事。

    自前朝以来,科举选士便逐步昌盛,步入千家万户的门庭,百姓家家户户,无不想着借科举之途光宗耀祖、直上青云。

    故而状元游街,道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只是与后宫没什么关系。

    兮月悠悠然吃着干果,托腮,听着善言的小太监绘声绘色讲着太和殿前的盛况。

    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星彤带着身后一串儿的宫女进来,个个儿手上高高一摞。

    “娘子,”星兰上前,道,“陛下赏的,道是给您说过了。”

    “嗯?”

    兮月起身,绕过屏风。

    宫女一齐行礼,挨个儿将手中托盘放于桌上。

    再行礼,便又退下去了。

    兮月随手翻了翻,都是些衣裙,材质名贵柔软,样式却简单。

    打开一旁的盒子,里面的首饰亦是。

    兮月从里面随意挑出一支簪子,迎着光看了看,上好的玉石却只是雕了最简单的树枝状,她梳妆台那么多支簪子,没有一支这样简单的。

    与他平日里赏赐的华丽风格很是不符。

    兮月抬头,看向星兰,“就没说是做什么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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