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将军起身,躬身立着,比刚才一进门时腰背低下许多。
谈起司应姝,声音越发沉重。
“臣日思夜想,或许当初本该遂了她的愿,将她与她哥哥一同带去边关。如今她入诏狱已近一年,诏狱……”
苦笑一声,“诏狱这样的地方,娘子也知道,就算没有严刑拷打,人待久了,也没有不疯的。如今,臣请命回守边关,也想……想将罪女的……一同带回去,望娘子恩准。”
说着,又要跪下。
“司将军,您先别跪。”
司将军顿住,抬头,看着兮月。
眼中,满满的恳求。
兮月别开脸。
袖中的手攥紧,呼吸一瞬不稳。
这眼神让她一下记起去岁,那个明晃晃的春日。
阴暗的宫殿,她也曾跪着、趴着,用这样的眼神,拉着司应姝曳地的裙摆,哭着乞求她放过她,放过她的孩子。
可司应姝嫌恶地退开,她沾满血的手砸在地上,又被人拖着向后拉开,地上一道长长的血迹,露出的皮肤被地面蹭得血肉模糊。
都比不上身体里撕心裂肺的痛。
心像被闷在纯黑的小小盒子里,而且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容不下再轻微的跳动。
怎么,她求,就没用呢?
那如今司应姝的父亲求,她又为何要应?
就该跪在她皇儿的灵前,用这张打过胜仗、清过君侧的功臣的脸问:他的女儿,单单偿命,够与不够?
“娘子,臣……”
“司将军!”
兮月提起唇角,目光淡漠:“若她死后得以去边关得偿所愿,与您一家团圆,那,吾的皇儿呢,谁去陪吾的皇儿呢?”
司将军怔住。
“您是功臣,当初拿功劳换她一条命,吾与陛下都同意了。如今出尔反尔,算什么呢?”
她的皇儿死得那么惨,凭什么她司应姝就能安息?
“况且,吾说过,司应姝是司应姝,您是您。不会因司应姝对将军府如何,但同时,也不会再因将军府,对司应姝网开一面。”
司将军久久未言,神色有些灰败。
“司将军请回吧。”
他最后争取,“娘子,如此,怎算是网开一面?人死如灯灭,再大的仇怨也算了了,您又何必定要留人在诏狱呢?”
“那将军,”兮月抬眸,“又何必在此请求带人回边关呢,甚至不惜她一条性命?”
司将军低头,再无言。
曾经,兮月也不看重所谓身死后的哀荣。可……可自从她失了孩子,她深信不疑。
带司应姝的尸身回去,无非葬墓立碑,让她死后满足了心愿,能在荒原肆意驰骋。
她怎会允许?
她的孩儿在天上看着她,她难道不会日日良心不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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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回了飞雲殿。
兮月抱着宫御,闷闷不乐:“他是不是跟你透露过这个意思,然后你才让他见我的?”
两人相拥,宫御抚着她的背,“也不尽然,我以为……你会准了司将军。”
兮月垂眸,“放在以前,或许会吧。”
轻叹口气,脑袋蹭他的胸口,觉得硬邦邦的,往上拱,到颈脖。
手抱着他的腰,右手还留着之前受伤的痕迹,已十分淡了。
宫御拍拍她的小脑袋,“没事,如你所说,最后一回了。且今日见了对司将军说话的模样,月儿真厉害,越来越有气势了。”
司将军在朝堂上说起话来亦是气势熊熊,可适才,却被压得哑口无言。
兮月笑了,眼睛一转。
昂着脑袋直起身子,凑到他鼻尖,叹:“日日与陛下待在一起,想没气势,也难呀。”
宫御笑着揪她的鼻子。
晚膳后,夜色渐深,他在书桌前处理政务。
她提着裙摆嗒嗒嗒跑过来,蹲在他身侧,拽拽他的衣袖。
他将笔放下,椅子推后些,拍了下自己的大腿,示意。
她旋身坐下,裙摆又轻又大,飞扬起来,他替她拢好。
直起腰时,她双臂挂上他的脖子。
“陛下。”她娇声唤。
“嗯?”他低头,与她鼻尖相抵。
她鼻头轻皱,往后仰了一点点。
“我有正事儿嘛。”
他眼含笑意望着她。
她在这样的目光里一下有了无限的勇气。
迎上他的目光,唇不自主微撅着,像撒娇。
很正经很严肃地,“是关于司将军和……”
顿了下,说出那个名字,“司应姝。”
他眼神不变,多了些鼓励。
兮月:“其实下午司将军说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只是……只是……”
只是不忍心。
她竟不忍心。
垂眸,“只一种可能他可以带走司应姝,若司将军愿意,他可以带走她的骨灰。”
话音清脆落下,却长久响在她心间。
一室寂静。
她忍不住抬头,却见陛下满眼的心疼怜惜。
“好,”他说,“司将军走之前,我派人同他说。”
她又低下,眨眨眼睛,看见眼泪成滴落下,点点深了衣裙的色泽。
声音带着哭腔的哑,“陛下,你不觉得我狠心吗?”
这样的行为,也只比挫骨扬灰好上那么一丁点儿。
“月儿,”他手捧起她的脸,很轻柔地抹去泪。
她能清晰看到他眸中冷色,“若让我说,我只会更狠。她会在诏狱里一直活着,一直活着,日日酷刑,生不如死。”
“这般,月儿觉得我狠心吗?”
兮月不假思索地摇摇头。
眸光清澈,渐渐渐渐,带上点点笑意。
脑袋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地从他心上传来,“这样一看,我们好坏哦。”
他被她的说法逗笑了,“是啊,天生一对,合该比翼双飞,永生永世。”
兮月红了脸。
他抱着她,很紧很紧。
若无人那般待他们,他们又怎会这般待他人?
不过冤冤相报。
……
睡前,浴池。
他双臂在水下,紧紧锢着她。
一点一点,不停亲吻她汗湿的发。
水珠不断溅起,在脸颊、在眼睫、在她被吻得殷红的唇。
与脸上湿漉漉的泪一同,淌过血色蒸腾、粉红的肌肤,落入水中。
兮月不断往下坠,又不断起来。
他声音喑哑、不稳,夹杂着粗重的呼吸,“月儿,春闱结束许久了,殿试过后便是传胪大典、状元游街,过几日,与我一同去,可好?”
兮月睁开湿湿的、空茫的眼,看见眼前他一张一合的唇,被诱惑地定住了神。
下一刻,懵懂地直直撞上去,紧贴着,不得章法地吮、舔。
他喉咙里似有吼声被堵着回荡,一瞬肌肉鼓起,水花汹涌。
后头,他又说了两遍。
还是腾出了一只手,捏住她胡乱蹭的小脸,才得了她一声黏黏糊糊的,“好。”
……
过了一夜,她浑身酸痛地醒来,已然日上三竿。
被扶着艰难挪步,口中不时有忍痛的“嘶”声。
星兰为娘子沐浴时就已万分心疼,如今更是口中骂着,“这个陛下,也太不像样子,哪有这般折腾娘子的,您可都还没好全呢,虽说汤药停了,可日日用着药膳……”
兮月不由自主顺着她的话回想。
昨儿他就像是突然开了荤的猛兽,沐浴的时候就忍不住……
还折腾那么久。
星兰说着说着,偶然侧脸,发现娘子脸颊连带耳根全红了。
一下止了话头。
扶娘子坐下,大胆地、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娘子的脸颊,肤若凝脂,不外如是。
还热热的,与以往的苍白冰凉一点儿不同。
惹得兮月抬头,那样一双含情眸直直对着她,映出她的模样,还泛着水光……
星兰脸刷的一下全红了,比娘子还红。
兮月笑了,用劲儿捏她的脸,咬牙,“嗯?你这个小脑瓜想什么呢?脸这么红。还胆敢摸你家娘子的脸?”
“哎呦,嘶……”星兰捂住脸,“娘子手下留情啊,还不是娘子……”
“我怎么?”
“娘子忽然脸那么红……”
兮月挑眉,“那你脸红什么?”
星兰见躲不过去,使劲儿含糊,语速飞快,“娘子太美了!啊对了茶泡好了,奴婢给你端来。”
转身就溜了。
“哈哈哈哈……”兮月乐不可支。
星兰脸更红了,兮月还看着,她耳根后面甚至脖颈都是红的。
用膳时,兮月忽然停下筷子,皱眉,“嗯?”
星兰手颤了下,好险菜没掉下去,“娘子?”
“我在想,昨儿晚上,陛下是不是说了什么来着?”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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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胪大典,也是年节之后朝中难得的盛事。
自前朝以来,科举选士便逐步昌盛,步入千家万户的门庭,百姓家家户户,无不想着借科举之途光宗耀祖、直上青云。
故而状元游街,道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只是与后宫没什么关系。
兮月悠悠然吃着干果,托腮,听着善言的小太监绘声绘色讲着太和殿前的盛况。
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星彤带着身后一串儿的宫女进来,个个儿手上高高一摞。
“娘子,”星兰上前,道,“陛下赏的,道是给您说过了。”
“嗯?”
兮月起身,绕过屏风。
宫女一齐行礼,挨个儿将手中托盘放于桌上。
再行礼,便又退下去了。
兮月随手翻了翻,都是些衣裙,材质名贵柔软,样式却简单。
打开一旁的盒子,里面的首饰亦是。
兮月从里面随意挑出一支簪子,迎着光看了看,上好的玉石却只是雕了最简单的树枝状,她梳妆台那么多支簪子,没有一支这样简单的。
与他平日里赏赐的华丽风格很是不符。
兮月抬头,看向星兰,“就没说是做什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