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现在回去?”宫御看她。
兮月看着他这张嘴,“腿在陛下自个儿身上。”
转回脸,看着前面。青瓦红墙,摇摇晃晃。
活该,挑灯就挑灯,谁管他。
“托娘子的福,”他低低笑着揽过她,低头耳语,“昨儿便已处理大半,夜里定不浪费飞雲殿的烛火。”
兮月哼了一声,靠在他怀里。
春意盎然,仰头不再只有枯木虬枝交错蜿蜒,新绿还未换上夏衣,柔软且美好。
下了辇,步入拱形门,满园芬芳映入眼帘,草木清香萦绕,沁人心脾。
兮月脚步顿住。
宫御在前,拉着她的手。星兰与星彤等在后。
此刻都随她停下。
星兰上前半步,悄声:“娘子?”
兮月回过神,对上陛下的视线,提起唇角,摇摇头。
忽然微低下头,侧过脸。
有些恼,眼泪总这么不讲道理。
他走近,抬起她的脸,拿帕子轻轻点她的眼角。
挨得很近。
“春日美景,该开心才是。”
眼含笑意,认真道:“月儿,以后,不会再有寒冬了。”
兮月点点头,再点点头。
向前,带着厚厚的衣裳扑到他怀里,动作笨拙又可爱。
一会儿,稍稍后退,拉好他的手,一笑:“陛下,走吧,赏春花春叶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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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殿中,腾腾的热气扑面。
脱下毛绒绒的裘衣,再解开一件金丝小袄,露出这几日做好的浅绿春装。
层层叠叠,衣领、衣袖、衣摆柔顺垂下,似拢起的花苞。
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儿,眉目间顾盼生辉,“陛下,好看吗?”
宫御揽细腰,拉她贴近,她衣摆轻纱扬起,缓缓落下。
吻上她的额心:“美不胜收。”
兮月喜滋滋地踮起脚尖,抱住他的脖子,歪着脑袋,试探:“赏了美景,不若……再弹筝作画?啊,还有下棋!”
他却把她的小手拉下来,捂在掌心,皱眉,“一会儿怎的就这样凉。”
飞雲殿烧着地龙,又是从外头刚进来,他本就暖和的大手此时更是带上了潮意。
她甚至觉得有些烫。
她被他握着,笑容一点一点慢慢平静下来。
目光怔然,望着他大掌中自己苍白的手。
又像透过眼前,望进回忆。
想起冬日里更多时候,她的骨节指尖甚至泛着青色,她摸桌子、椅子、执笔,都觉得手中一片温热。
低眉,突然怎么都忆不起自己刚刚是如何笑的。
于是只勾着唇,“适才是因你一直拉着我,平常,我都是这般。是你太热。”
抽回手,提提自己的裙子,旋身从他身边溜走。
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腿轻晃着,带起广袖衣摆,云雾一般。
脸面对窗外,确定他看不见了,唇角松了力道,垂下。
头稍稍仰起,正对着窗外的天空。
眼神倔强又脆弱。
宫御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垂下手。
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像极了困在笼中空有羽翅的鸟。
他比任何人都懂得这一年里带给她的变化。
拿起外衣,到她身后。
与衣裳一起,从背后拥住她。
“好,我记住了,以后不说了。”
泪狼狈地滴下来,很快地自脸颊,自下巴,滴到他的手上。
他在她身前交叠的手颤了一下,没动。
兮月声音是掩饰后的平常,哑与颤很少很少,“想听你为我弹一曲,只一曲,好不好?”
“好。”他的声音却喑哑。
她想坐在地上,靠在他腿边。
他并不阻拦,叫人拿来填了厚厚丝绒的垫子。
他还记得,她曾说过,想听《凤求凰》的琴曲。
遥遥去乾清宫取了琴,换了案上的筝。
音起,放缓了调子,满腔爱意如涓涓细流,淌过细腻与怜惜。
她的心渐渐静下来,拉回徘徊在闷痛与惶然的自己。
闭上眼,唇角不由自己微微翘起来。
回忆里的花,染上了鲜艳的色彩。
缠绵悱恻。
……
点点灯火在黑夜里替白昼值守。
她在桌前,一手执笔,一手撑着头,昏昏沉沉地一点一点。
宫御绕过桌子,来到她身边,拿下手中的笔,把迷迷糊糊的她抱起来。
兮月嘤咛一声,迷蒙睁眼,看见是他,又安心地闭上。
时辰尚早,她中间醒来一次。
醒来时,床帐紧闭,他却不在。
兮月悄悄拉开一条缝儿,很亮的一束照进来,她眯着眼,凑过去看。
果然是书桌那儿,也果然是他。
心里轻哼一声。
还说不会挑灯。
赤脚下来,踩在地毯上。
想了想,又回身穿上鞋。
走到他身边,正欲兴师问罪,可低头一看,满眼的一树树花开。
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知是她。
这一笔画完,暂且放下,转头看她,眼中笑意流淌。
“你,你怎么……”兮月眼有些热,喉咙似乎梗住。
满眼心疼,却只能说出一句,“这么晚了。”
宫御轻笑起来,“可不能食言,叫娘子笑话。”
抱她在腿上,两人头挨着头,他与她的气息缠在一起,萦绕鼻间。
缓缓道:“朝事有些变化,接下来应会更忙,今儿算是难得的空闲。”
她垂眸。
道理她都知道,可她说不出“没事,不用了”这样的话。
可他这样,心疼的也是她。
握紧他的手,“还是一样的,以后再忙,也要按时用膳,按时就寝。”
“用膳一定,”他讨价还价,“就寝……娘子能否宽限些?”
她抿唇,“最多,最多子时,每日起那么早,再晚,便睡不了多久了。”
宫御:“谨遵娘子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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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朝堂上怎样拉扯,其间又发生何事,过了大半个月,忽听闻司将军竟主动请命,回守边关。
星兰不解,“不久前不还屡屡推拒?难道边关真不好了?”
星彤并未接话,接着向兮月:“只是向宫中传话,走之前,欲见娘子一面。”
星兰顿时拧眉,与星彤一同看向娘子。
眼睛里像会写字,全是“不应”二字。
兮月眸色微冷:“诏狱里头司应姝如何?”
星彤:“还活着。”
“他是想求情?”
星彤低下头。
“他拿什么求,当初平叛之功换他女儿活到现在,还不知足?”
星彤:“或许不是此事?前朝局势于司大将军本就不利,此刻再得罪陛下,并无什么好处……”
兮月一时沉默。
甚至觉得就是猜准她想不出,他是因何事求见,反而一定会应准。
小事而已,她便是见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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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边关情形到底如何,明面上,是狄戎蠢蠢欲动,边关备战,急需主帅。
朝中来回拉扯了三日,陛下才终于准了司将军请命。
当日,陛下圣恩,特留了司将军在宫中商讨防狄之计。
与此同时,应宿公公亲来飞雲殿传话。
道,午后申时,乾清宫侧殿。
……
兮月午歇久了些,醒来也没心思装扮,只裹了雪白的裘衣。
未施粉黛,绒毛拥着娇嫩的面庞,称得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可惜有些苍白,到了外头,冷风一吹,更是白得透明。
乘辇去了乾清宫。
宫御就在门口等着,上前将她抱下来。
兮月抬手,低头,戴上兜帽。
先去了御书房,这儿已提前烧好了火盆。
暖了好一会儿,她的唇才看出些微的血色来。
宫御暖着她的手,不时摸摸她的脸。
她干脆将脸靠在他脖颈边上。
其实这一会儿了,没多凉,只是惯没什么血色,他便总想确认。
兮月:“不是说申时吗?不着急?”
宫御不言,将她抱紧了些。
兮月忍俊不禁:“人都来了,你都安排好了,不想的话,怎么不一开始帮我推了呢。”
“没有不想,”他闷闷道,“只是觉得,他事儿真多。”
“还能什么事,除了司应姝,我便与他毫无关联。也只这一件罢了。”
“一件也多,最好一件也不要有。”
他挨着她,她甚至能看见他的唇撅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真该叫那些个臣子看看,威严的皇帝陛下现在在御书房这般庄严之地,是什么模样。
这样想着,心却软了,微直起身凑过去蹭他的唇角。
低声学他的语气,“过了今日,他回了边关,便连这一件也没有了。”
他闷不吭声,又抱了会儿,才放下她。
站起身,拉她走出去。
到偏殿分开。
她从正门,他从侧门。
进去之后,只一道屏风样的连墙隔断,单向可见,且听得异常清晰。
距上次见面,已近一年。
司大将军司璟头发依旧只是花白,梳得整整齐齐,常年征战的气势在,一眼看去,可比她这个病歪歪的贵妃好多了。
兮月挪到了上首软榻,靠着坐下。
拄着靠枕,支着身子,弱不禁风的模样。
瘦瘦小小的,长毛裘衣几乎要将她整个淹没。
请安过后,司将军缓缓低下身子,跪在地上,“臣知娘子身子不好皆是因臣那罪女,冬日您数次病发,臣与内子忆起之前为罪女开脱,不由日日良心不安,实在愧对皇天后土,愧对陛下娘子圣恩。故,此番特请贵妃娘子开恩,赐罪女一死!”
兮月有些惊讶,探究地看着他,一瞬怀疑是不是陛下用什么法子胁迫了他。
漫不经心地低头,拿起手边案上的热茶,边饮边想。
放下时,杯盏碰到桌子,一声稍显沉闷的脆响。
兮月直视:“将军舍得?”
顿了顿,语气和缓,“将军起来说话吧,您再怎么说,也是平叛的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