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由中书起草诏书,遇事喜华丽用词,适当夸大。
要么凸显功绩,要么万分痛心,读之都会觉得陛下真是个情感丰富、忧国忧民的圣明君主。
这一个却不同,并未出现什么夸张修饰的词语,自得知至判决,寥寥几字,平铺直叙,公正客观。
她一看就知……
“这封诏书……”兮月看向他,“一开始,就是你所书,不是中书起草?”
宫御颔首,“贵妃娘子火眼金睛。”
兮月恼他一眼,“这我还能看不出来?”
意味深长,“而且……你的那些个大臣们,一个个儿都认得比我快吧?”
宫御把她的头扭回去,“他们怎能与娘子相提并论?”
兮月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眼中笑意浓浓。
接着看下方注解。
抛开前几条叛国贪污结党等耳熟能详的,后头所列,皆是一条条活生生血淋淋的性命。
被害者上至朝廷命官,下有垂髫幼童,不一而足。
一个一个看过去,快到末尾时,她停住,从已松了的被子里伸出手,把卷轴折上。
他把她收回的手握在掌心,关切道,“怎么了,不想看了?没事,不想看就不看了。”
兮月垂眸,乌黑的睫毛被烛光拉长,映在眼下鼻梁,好像泪痕。
她沉默很久,才很慢很慢地问:“小娘……还有那些姐姐,是不是就没有办法了?”
宫御握紧了她的手,没有说话。
“我知道,”兮月扯扯唇角,“府里他的妾室几乎都是奴,小娘也是,世上无亲无故,最是好拿捏。而且过了这么久,别说证据了,就只有小娘因着我有了一个坟,其她人,尸骨都不知往何处去了,许是喂了鱼,又许是不知被水冲去了哪里,又谈何申冤。我就是……就是……”
一时哽咽不成声。
像这样查不出来的人命官司,又有多少呢。
想一想,都不寒而栗。
他紧紧抱住她,赌言发誓般:“余生,我定竭尽所能让世上有更少这样的事。”
“嗯嗯,”她带着哭腔,“我信,我信。陛下,从前不敢想,以后……”
含泪抬眸,神情笃定,“如今,有陛下这样圣明的君主,已是这百年来最好的世道了。”
……
躺在床上,她靠在他怀里,床边帐子挂起。
烛火一盏不留。
月光透过窗,与千家万户一样,也在他们的屋子里肆意挥洒。
一双人气息交融,一起晒着月光。
被子下鼓起的弧度,仿若只有一人。
她对他说,轻声,仿佛呓语,“陛下,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别特别崇拜父亲。他就好像个巨人,无所不能,见到他一次,我都能开心好久。”
“嗯。”他应她。被子里一下一下抚摸她,耐心哄着。
仿佛他手抚摸着的,不仅仅是现在的她,也透过时光,在缓缓抚平十多年前小兮月受过的累累心伤。
兮月微微翘起唇角。
接着道:“小娘也从不说他的坏话,而且对我很好很好,总把最好的都给我,很耐心地教我道理。所以被他领走之前,因为不知别人家父母孩子是怎样的,一直觉得自个儿很好,很幸福。”
“那后来呢?”他问。
“后来……后来发现他和我想的截然相反,他的道理,与小娘教我的道理有些不同,又似乎不能说是错,我曾很是迷惑,痛苦万分。最后,还是他的所作所为……”
一提到,就似油中点了火星。
那些仿佛烙在神魂中沉闷的痛翻涌起来,她呼吸颤了颤,心重重地跳。
那些行为,让她受尽折磨,历遍苦楚。
让她学会屈服,学会奉承,学会匍匐在地,苟且偷生。
也让她鲜血淋漓地牢牢守住,何为好,何为不好。
深吸口气,从破碎中捧出完整,“后来才知,那叫伪君子,叫冠冕堂皇。剥开表面,说到底,只有极端的自私自利。”
只是那个认知的过程,让她一度觉得,世道扭曲,人间阴暗,人与事,都不过如此。
活着,便等同受罪,等同麻木,等同前路无望。
那么那么多次,她望着湖,想一跃而下。
他的唇印上她的眉心。
她轻轻闭上眼,听他说:“别怕,都过去了。就算那些过不去的,有我在,以后,也都会慢慢过去的。”
又轻声重复,在她心里重复,“有我在。”
有我在。
极坚定,极伟大,支得她的天空牢固,土地坚实。
她紧紧回抱他,笑了,边哭边笑。
“是啊,一定会过去的。”
.
凌晨,天还未亮。
兮月意识还在梦中,迷蒙地哼唧着往起爬。
眼睛睁开一条缝,又闭上使劲儿眨两下,支起的胳膊挨着宫御的身子。
挪了两下,被一个温热的怀抱抱着坐起。
正好也到了宫御起身的时候。
此刻起身,盥洗更衣,再加上用膳,两刻钟后,他就得到金銮殿早朝。
“怎么了?”晨起的声音沙哑。
她还在他怀里扭,要往床下去。
他被蹭得眼神幽深,呼吸灼热。
她的声音小小的,又娇又软,“想如厕。”
仰头看他时眼眶有些红,眸含水光,语调细细长长地拐弯,让人心都酥麻。
宫御哭笑不得,低声:“我抱你去,好不好?”
兮月迷迷糊糊地点头。
净房一阵儿水声,听得出她忍得久了。
待到又回了床上,兮月才有些清醒了。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身后硬硬的,硌着她的东西是什么。
脸慢慢红了,肌肤都是粉的,小手攥成拳,一点一点往下,缩进被子里。
他穿个衣裳的工夫,她把自己的脸都蒙住了。
宫御弯下身,轻轻拉下被子。
她在里面快睡着了,像个带着粉意的雪娃娃,隐约察觉到动静,婉转娇声嗯着。
“没事儿,还早,睡吧。”他低柔的声音轻轻响起,动作轻微地拍着哄她睡着。
待她放松下来沉沉进入梦乡,他在她额头印下轻轻一吻。
眸光满是柔情,珍重郑重。
替她将被子盖好,小心将几层帐子挨个儿放下来,免得待会儿天亮了光线扰到她。
静悄悄的,未发出一丝声响。
走出里间,迎面应宿跟在身后,他边走,边低声交代着什么。
有些话不是对应宿说的,可说完,暗处总有人肃声应是。
今日耽误了些,应宿让放了些点心在辇上,好让陛下早朝之前能填填肚子。
昨儿行刑,算是额外的大事,善后的工作细致繁琐,今儿早朝少不了一一处理示下,再加上其它许多事,可不轻松。
果不其然,天未亮进了金銮殿的众人,快到晌午还没出来。
飞雲殿里星兰都预备着传膳了,一问去前头的小太监,才知陛下连御书房都没回。
兮月皱眉,“这像什么样子,叫我按时用膳,他对自个儿都不上心。”
走了两圈,吩咐星彤,“你亲自去,让应宿传话,就说他必须得把午膳按时用了,晚一刻也不行。况且那些大臣难道不饿吗,不过忍着罢了。”
又看向星兰:“你去传膳时留意着御膳房的菜,看备了多少,够不够留内阁用膳,够的话就叫人传话去前朝。”
星兰松了一口气,叠声应是,后星彤一步跑了出去。
门关上,殿内一时静下来。
兮月才觉得自个儿气得心跳血热,手轻碰胸口,长长吸口气,缓缓呼出。
回身披了件裘袄,慢慢坐下。
毛领拥着脖颈,软软的温热,让她想起今晨陛下落下的一吻,在额头,也是这样,轻轻地很暖。
那时身体睡了,意识却还残留些微的触觉,感受到他的吻,瑟缩起来,羞成一团,又很快展开,舒展地摊开,幸福荡漾。
之后,她拥有了个甜甜的美梦。
微笑着醒来。
低下头,蹭着毛领,感受软软的毛抚摸肌肤。
却让她觉着有些渴。
渴望陛下,渴望他隔着裘衣,隔着被子,就这样抱住她。
也渴望肌肤相贴,热汗淋漓……
她使劲儿闭上眼,觉得自个儿抓着领子的手都软了。
羞恼地晃晃脑袋,想把那些画面摇出去。
面上浮现浅浅的红晕,微抿着唇。
心跳得又快了。
“娘子。”
她浑身一颤,坐直身子抬起头。
是个黑衣人,有些眼熟。
“属下暗影卫暗玖,陛下传话,道已安排与内阁一道用膳,娘子不必担心。”
这么快啊。
有些不自在地摆弄了下衣裳。
努力正经颔首,“知道了。”
暗玖再行礼,影子一闪,不见了。
紧接着殿门吱呀一声,星彤飞步进来,衣摆猎猎飘动。
兮月看她要往近来,忽然停住。
神情微妙,“娘子,适才……暗玖来过了?”
兮月轻点下头,疑惑看她。
星彤顿时有些不自在,嚅嗫:“奴婢……奴婢……”
有些羞恼地闭眼,豁出去一般:“奴婢就是想比她快!”
兮月了然,问:“我记得……你在暗卫中排行是?”
星彤迫不及待,“奴婢暗柒,她暗玖,她打不过奴婢!”
声音清脆,很是骄傲。
兮月难得看到她如此不沉稳的一面,打趣儿:“怕是三年了吧,你日日在我这儿,可还能打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