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月只好满足她,回头,甚至往前几步,站在里间门口,候着陛下。
仪仗一路风风火火撵着陛下的步伐,到了殿门前停下,终于能缓口气儿。
宫御进来,几步就到她面前,牵她的手,“在里间就行了,你还出来。”
“不算出来,我可没出门槛。”
宫御笑看她一眼。
关心道:“今儿身子可好?”
兮月点头。
想到什么,眉开眼笑凑过去与他分享,“陛下,今儿晨起,外头的树有了花苞呢。”
外头?
他过院子时扫过一眼,并未看到,想来极小。她在屋里,只能是派人出去看。
宫御揽着她,点点她的鼻尖,调笑,“月儿这么喜欢,晚一些,我出去瞧瞧,画幅画让你日日看,可好?”
兮月惊喜,“当然好了。”
又想起这些日子日日隔窗望,模糊的绿意间只能靠想像补齐具体的模样,一时懊恼。
“之前我都没想到还能这样,要是早想到,我就能看到枝头出芽到长叶子全部的模样了。”
又叹口气,“算了算了,人不能贪心。”
“这有何难,”宫御道,“宫里这么多树,每棵生长境况皆有不同,就说今日,有的出了花苞,有的还未发芽。我多看几棵,尽力都为你画了,可好?”
兮月想想,勉为其难,“嗯……虽不是同一棵,也差不多吧。”
宫御瞅她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
道:“你还挑,看来吾真是把你惯坏了。”
“哈哈哈……”兮月黏黏糊糊贴到他身上,“可不嘛,全是陛下的功劳。”
行至软榻,他于榻边坐下,抱她在腿上。
外头紧锣密鼓地安排着,一会儿工夫,锦衣卫密密麻麻布满了院子。
宫门又被打开,隐约可见外头有人身着黑甲,挺身直立。
兮月笑容渐渐淡了,靠着他望着外面,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厚重的镣铐声叮叮当当,她隔了这么远,隔着门窗,都能清晰听到。
除此之外,一切肃穆,悄无声息。
先是看到宫门口黑甲卫侧过身,一只脚出现,随即是半个身子,一个身子。
跨过宫门,每行一步,前方两个锦衣卫便侧身让出堪堪能让一人通行的,与此同时,后方合拢,恢复原来正对殿门的站姿。
前丞相兮仁,尊贵的贵妃娘子的身生父亲,亦是罪大恶极的将死之人,此刻双手双脚戴着镣铐,一步一步,缓慢而来。
有时步伐踉跄,撞到两边的锦衣卫,就像撞到一堵墙,锦衣卫纹丝不动,一个眼神都没落在这个头发花白的死囚身上。
兮月看着他,看着这个让曾经的她日思夜想的画面。
这个人,就算这幅样子,也依旧看得出一身“傲骨”,只是这“傲”太过极端,仿佛他就是世间真理,任何有悖于他的人与事,都应苟且在黑暗当中。
此刻,他就是维护天道正义的永恒唯一,是至高无上的殉道者。
镣铐枷锁,破旧囚衣,是他无上的光荣。
走在飞雲殿的这条正道上,就仿佛帝王走在加冕的金銮殿前,再无力狼狈,也要硬撑着这一身皮囊气势。
兮月怔怔望着,一动不动。
他的德行,她早已深刻感知。
也深知他的世界有着自成一体的运转规律,堪称铜墙铁壁。
只是没有料到,死亡非但没有让他有半分悔意,反而成为了他巩固自身的契机。
也是。
兮月唇边勾起一抹弧度,眸中一片冰凉。
要是知悔改,又怎会是如今这幅模样。
眼看兮仁到殿前,宫御低头软语,“月儿,我先去见他,可好?”
这是事先说好的。
兮月点点头。
门前换了一扇厚重的屏风,彻底将里间挡住,她只要坐在原地,就能听得到所有谈话。
可没想到,殿门打开,便先是兮仁一声嗤笑传来。
声音沙哑怪异,“宫御小儿,你特意将我带来此处,无非是我那闺女想见我一面,怎么,人呢,连面都不敢露?”
这模样,已是彻底脱了伪善的面具。
兮月呼吸一滞,手骤然狠狠攥紧。
可还没完。
“我就说这两年递进宫的消息怎的都没回音,原来是真真儿得了陛下恩宠,忘了孝道,也忘了兮家傲骨,缩起来了哈哈哈哈……”
声音停住,听到呜呜的闷声,想是被捂住了嘴。
宫御出口语气寒冰一般,“吾未开口,何时轮到你这大奸大恶之人?贵妃乃吾皇族中人,至高无上,岂是你能编排的?”
兮仁还挣扎个不停,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死死盯着宫御。
宫御眼神如看蝼蚁一般,轻飘飘地施舍道:“能好好说话吗,若不能,就回去吧。”
兮仁顿住,喘着粗气,仰头,目光讥讽。
仿佛在问,他应了又如何,敢不敢放开他?
宫御轻轻一挥手,制住兮仁的人瞬间松开。
兮仁倒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像一滩烂泥。
只有眼神,依旧炯炯地射过来。
宫御视若无睹,侧过身,目光看向里间,在等什么。
里间。
兮月面色平静,施施然站起身。
走上前,紧挨着屏风站立。
这么近,外头人仅能看到她模糊的身形,她却能清晰看到外头。
兮月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我的好女儿,”兮仁低声啧叹,笑容嘲讽,眼神怨毒,“怎么躲起来了,是羞于面见老父亲吗?”
他嗬嗬笑出了声,咬牙切齿,“也是,恐怕列祖列宗怎么也想不到,想不到我老兮家,竟是出了一个叛徒!联合外人,亲手断送我兮氏百年荣光!”
宫御在侧面,因着兮月的手势,才勉强忍耐着没有出声。
只看着兮仁的眼神,越来越淡,如同眼前望着的,已是个冷冰冰的尸体。
身后星兰搬来了椅子,兮月悠然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
缓缓道:“父亲怎能这样说,我与陛下,是真心为了兮氏好。”
“简直荒谬!你个……”
宫御一个眼神,立刻有人上去捂住了兮仁的嘴。
捂得死死的。
一时殿中落针可闻,只余下兮月清澈柔软的嗓音。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微弱,却掷地有声,字字珠玑。
“兮家的列祖列宗,怎能容忍不肖子孙里有个罪大恶极的卖国之人呢,岂不连累兮氏也成了害国害家的无耻之族?”
“至于所谓兮氏荣光,就不劳您老费心了,有我,有兮晏,父亲该安安心心上路才是。”
兮仁胸膛剧烈起伏,想说话又不能,被捂得、也是被气得眼翻了白,眼瞅着要厥过去了。
一下松开。
镣铐坠着他瘫倒在地,咳得涕泗横流。
兮月冷冷看着。
厌恶就是这样一个全然扭曲的人,给予她那么那么多挥不去的梦魇。
可时光分隔,她除不掉年少时那个年富力强、张牙舞爪、嘶吼怒骂的丞相大人。
隔着屏风,斜眼睨着,高高在上:“父亲,上路之前,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兮仁喉咙里气息来回的声音大且刺耳,让人听着都觉得窒息,一只手竭力往前,拍打着地面。
脸涨得通红,声音从嘴角鼻间挤出来,尾音倒气,“毒妇……你个毒妇,颠倒黑白,我真是瞎了眼——”
兮月唇角勾起,起身:“呀,倒提醒了我,确实,送您走之前,要正儿八经谢了您的养育之恩才行啊。”
随即敷衍了个浅浅的蹲礼。
眼中无一丝笑意,甚至悲伤沉痛,一字一顿。
“多谢父亲手下留情,养我至及笄,送我入宫,让我有幸得遇陛下,享贵妃之尊。”
兮仁嘶哑怒吼,“贱人!混蛋!当年就该将你也沉了塘!”
兮月眼神空洞,飘渺地回忆,“是啊,您该的,您杀自己的女儿,杀了有近十人了吧,怎么轮到我,就没下手呢。如今……也算得上是为她们偿命了。”
“兮月!你背叛祖宗,背叛家族,不得好死唔……”
宫御让人将他拖了下去。
来到兮月身边,紧紧抱住她。
兮月一个眼神都没给这个狼狈被拖出去的人。
也不管他挣扎的丑态,不管他射向她的,是怎样怨毒恨不能手刃的眼神。
当年,姐姐们一个一个被溺死的时候。
她有时麻木地看着,都想给自己一刀,一了百了。
可她到底想活着。
而除此之外,身在此处,身不由己,根本没有退缩的选择。
每天,做任何事,错与不错,在父亲口中,她都该死。
这样的词,最多时,一日能在他口中听上近十遍。
要不,就是长久的冷待,很久很久,不说一句话,路过时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阴沟里的臭虫,活该碾死。
她每一天每一刻,都像被吊在悬崖边上,不知道那根绳子什么时候会松开,不知道自己摔下去有没有机会生还。
就这样一直被吊着,得过且过。
最深的情绪压抑在心底,她其实更怕,绳子还没有松开,她就先拿起了那把对准自己的刀。
可她到底熬过来了。
到底,让这个人,得了报应。
她伸手,回抱陛下。
宫御将她打横抱起来,回了里间榻上。
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
兮月笑了,“你干嘛呀,我又没哭。”
“是,”宫御道,“你没哭,是我想哄你,可以吗?”
听他这样一说,兮月反而红了眼。
侧过头,亲昵蹭蹭他的颈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