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月看他,眸中拨开浓雾,渐渐清晰、恍然。
声线浅淡,怔忪,“是啊,他哪里有空呢。”
早就成了魂魄,深陷地狱,刀山火海,生死不能。
晨光悄悄变了角度,落在龙床之上的暗金龙纹。
兮月只觉视线中有光点一闪,长久亮起,一瞬极耀眼,划过心间,划破梦魇。
倏然转头,所见窗外,天光大亮。
不禁怔然许久。
回头,“你……不上朝吗?”
宫御笑起来,“月儿不记得了?这几日称病,如何上朝?”
“啊……”
这才反应过来,他称病,可以不上早朝。
公务也可拖一拖,只处理些紧要的,就这般,指不定那些收到回复的朝臣都感激涕零,道一句陛下辛苦。
瞪他,“那你何时醒的?”
“或不到卯时。”
兮月无言。
卯时,一直到现在,是盥洗之后又来陪着她睡吗?
拍拍他,“行了,该起身用早膳了。”
宫御不松手,“娘子怎的用完就扔,时辰还早,不再睡一会儿吗?”
“还早吗?不上朝,你总有折子批吧。”
宫御不说话了。
何止有啊,厚厚一摞,他刚醒出去时就看到了。
手不舍松开,“不若我服侍月儿?”
兮月嗔他一眼,转头,“星兰——”
“哎,娘子。”
星兰早候着了。
用完早膳,兮月在寝殿随意逛了逛。
不愧是皇宫最大最恢宏的宫殿,只这一间,便抵得上飞雲殿的三间,外间角落里还置了四座掐丝珐琅香炉,殿中所闻花果龙涎香便自其中袅袅而出。
窗外,隐隐可见夺目的社稷江山金殿,阳光打在上头,都晃人的眼睛。
兮月却久久望着,不移开视线。
宫御自身后缓缓将她嵌入怀中,闭上眼,光芒铺满周身,兮月放松身体,向后依偎。
窗边两人,金缕加身。
若有人得见,便会不禁感叹,整座宫殿,皆比不上这一处动人。
两身宫装,一双璧人,尤胜那重檐斗栱,金龙和玺。
.
乾清宫居高临下,若在前殿,层叠石阶,尽在眼底。
如再遇百官入宫,乌冠朝服,密密麻麻,自石阶而上,路过高台甬道,便可由衷感受到自心灵深处涌上、傲然的震撼。
真龙天子,受命于天,君临天下,从不是说说而已。
乾清宫的每一处细节都一再昭示、强调。
远处汉白玉石雕栏杆,两侧精美的日精、月华二门,乃至铜龟、铜鹤、日晷、嘉量……东西丹陛下更有铜质鎏金的江山社稷亭,彼此呼应,一同簇拥起这座宏伟的大殿。
如此,日升日落,月圆月缺。
久了,便仿佛天地日月,皆在手中。
这一切,兮月本就熟悉,如今细细观赏,也只当闲来无事,看看风景。
至于其它……
兮月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得尽量心平气和。
几天下来,她算是发现,不愧是九五至尊,凡事要么不做,要么便做到最好。
包括称病这件事。
每日批多少奏折,批什么奏折,都吩咐了应宿等人精心挑选。
乃至个种细节,乐此不疲,就算真有人闲极无事,仔细去翻,也找不出丝毫纰漏。
只是多出来的空闲时间……
想到此处,她面无表情。
往日都是兮月自个儿打发,如今既不能出门,又多了个宫御,几日下来,她……
腰疼。
其实其它地儿也疼,只是没那么明显。
没成想,本来御医日日进出更多是做个样子,如今倒好,真多了个“病患”。
此刻,坐在床上,她看着面前的地面,觉得真宽敞,正好能用来打地铺。
到时帘子一拉,连他的人影儿也见不着。
不是每日事情少得精力旺盛无处发泄吗,那晚上就别睡那么好。
星兰端着补药进来,小碎步到她面前,将托盘放在案上,端起药碗递给她。
兮月垂眸,看着眼前的药,苦味扑鼻而来。
想到她日日用药,不止眼前,更有身上涂抹的药,他却……
兮月咬着牙,接过来,一饮而尽。
星兰欲出去的时候,兮月开口,“兰儿。”
声线是罕见的低沉。
星兰回头,放下手中托盘,蹲在她面前。
“娘子。”
兮月神色不明,眸中冷然,“拿一床被褥,就在这儿,打个地铺。”
下颌微抬,示意。
星兰看了看地面,又确认般看看娘子。
兮月面色不变,甚至如此坚定的神情,星兰已许久未见。
星兰瞳孔微缩,小心翼翼,“娘子,您是要让陛下……”
兮月微笑,“兰儿,你去办就是,权当是吾睡不惯这么大的龙床,想换换地方。”
星兰低头,没忍住唇角微微勾起,应:“是,娘子,奴婢这就去。”
幸好陛下每日还是得去御书房见几个人的,不然这地铺怕是连殿门都进不了。
……
阳光渐渐西斜,天边的火烧云与梦中一样,绚烂夺目。
兮月站在窗边,忽然很想去连廊走走。
披件衣裳,走到门口,侧过脸,“兰儿,别跟来了,我就在门口。”
星兰行礼,看着门在眼前关上。
适才的一幕却在脑海久久盘旋。
光为娘子镀上一层金边,身形纤细优雅,微侧过脸时,言语气质,一瞬恍惚是陛下居高临下,盛气凌人。
心中脑海,不由自主,只有服从。
让星兰连蹲身都比往日久些,哪怕门已合上,娘子早已出了她的视线。
门廊。
夕阳似火,兮月远远望着,回头,近处的金黄琉璃瓦皆披上了一层霞光。
这一刻,毫无疑问,是这座宫殿一日之中最辉煌的一刻。
石雕栏杆一路延绵到拐角,梦中,就是那里,来了故人。
仰头,宫灯并未亮起。
一个一个,沉沉坠在檐边。
她拢拢衣衫,手扶栏杆,静静望着。
到太阳西沉,点灯的宫人一个一个亮起宫灯。
到周身有了凉意。
这才回头。
却见陛下就在不远的身后。
她看风景,他望着她,不知多久。
兮月向他伸手。
他上前来,拥住她。
很平静的语调,她却听出了委屈,“回来没看见你。”
她感到他手收紧了些,“我看到床边的地铺。”
顿了下,“是为我备的吗?”
气息暖暖的,声音在耳边。
她的心一下就软了,不久之前的气恼塌下去,怎么也捡不起来。
可她还是点点头,“是啊,为你备的。我今日喝了药,身上也涂了药,也还是难受,不想同你一起了。”
说着这样的话,语调却轻缓温柔,像安慰。
他没再说话了,这样的沉默,像他的眼泪掉进了她心里。
可松开,双目对视,他面色平静。
只是那眸子向她一人敞开,叫她轻而易举,便读懂了他的心。
她忍不住牵好他的手。
殿内烛火更多,微黄的光使所有鎏金雕饰熠熠生辉,尤其,是那张大大的龙床。
还有地铺。
都是金龙暗纹。
停住脚步,松开他的手。绕过地铺,在床边坐下。
仰头,见他立在原地,垂眸在看地上。
“你……”她忍不住开口。
他向她走来,低身,两人呼吸交缠。
“月儿,睡前,可以抱你吗?”
兮月睫毛颤颤地垂下去,抿唇,摇摇头。
可他的臂弯已经张开,松松揽着她,她稍稍用力,就能挣开。
兮月没动。
他侧过来,挨着她坐下,手臂收紧。
她终于动了,却是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埋进他怀里。
怀抱温暖,心间的酸楚都被热得发烫,兮月咬着唇,垂眸,眉间似有千千愁。
“月儿,抱歉,我……”
兮月在他怀中摇头。
明明之前那么恼怒,可一见他,一与他肌肤相贴,心就乱成一团,一条线也理不出来。
残余的那一点固执更是像随意被捡来充数。
“我们先分开一晚,好不好?”
“好。”
他这一个字,都比她一句坚定。
夜半。
兮月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帘,身体像是被放在火上烤。
哪怕看不到,她还是能直觉般感受到他的存在。那感觉,强得就像心上的一道缝,敞开,冷冷的酸涩,让她辗转反侧。
宫御在地上,听她又动了动,终是按耐不住担忧,出声,“月儿?”
只是一声呼唤,身体里的涩然,怀抱的空虚,一下全涌上心头。
她紧紧蜷缩起来,手捏着被子,骨节泛白。
她这样,到底是在惩罚谁呢。
她该应一声的,可她张口,喉咙像是被堵住。
宫御听着半晌没声儿,躺不住了,起身,手碰到帘,“月儿,我进来了?”
兮月闭上眼睛。
下一刻又忍不住睁开。
宫御看到她缩成小小一团,捏着被子,红着眼看他。
一刹那,心像被她这模样揉碎了,什么约定,什么分床,都抵不过她这般模样。
不假思索,上前,低身,紧紧抱住她。
像蚌壳终于含住了梦寐以求的珍珠。
兮月攀上他的脖颈,无声流泪。
他拍她的背,“没事,没事的,我来了。”
“陛下,”她哽咽出声,“以后,再那样,你提醒我好不好,我再也不想这样了……真的好难受。”
他不住点头,急切地亲吻、安抚。
柔声哄她,哄她入睡。
这一夜,宫御就这般抱着她,不时安抚,睁眼到天明。
一直一直,舍不得松开。
到应宿悄无声息入内,立在不远处。
他知道,若陛下醒了,定能听到这细微的动静。
宫御也确实听到了,很慢很慢地松开手,在床边坐了很久,才落下一吻,掀开帘子,出去。
宫御走后不久,兮月便迷迷糊糊醒了。
伸手摸,他那一块儿还温热。
撑着坐起,摇铃。
脚步声近了,星兰挂起帘。
兮月看到,昨夜铺着地铺的那块地儿已空无一物。
不由轻轻勾唇。
星兰注意到,眨眨眼,“娘子,地上的铺盖,还是陛下亲自抱出去的呢。”
说着,捂唇笑起来,谁能想得到呢,乾清宫的人,包括她们,哪见过陛下那副模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