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宫御便忙碌起来。
就像冬日里,他将书桌搬到寝殿,桌上几摞厚厚的折子。
她在另一边,或是绣花打络子,或是看书练字。
偶尔抬头,都看得见彼此。
若需召见人,便都安排在差不多的时间,最多不过半个下午。
她有时那些打发时间的都不耐烦做了,便凑到他身旁,看他一笔一划。
不过几日,便发现了,笑道:“那么多都不批,只处理迁都相关的呀?”
“是啊,”宫御揽过她,“南边差不多了,这些处理完,正好初秋启程,冬日之前便到了。”
兮月撅唇,瞥他一眼,“然后呢?”
“金陵冬日温暖,烧上地龙,寒气便半分侵袭不到,正好过冬。
且都城迁移过去,前方战线物资供给更为便捷,消息传递也迅速些。”
兮月绕着手指,也不开口。
宫御低沉的音线含着笑语,“最重要的是,那儿新建的皇宫更大,更恢宏,中央宫殿占地是乾清宫的两倍,不远便是山水园林,四周宫殿专为你我日常所建,除却宫人侍卫,整座皇宫,尤其后宫,便只你我二人。”
兮月笑容缓缓扩大,对视一眼,脸颊都红了起来。
靠在他肩上,头微仰着,嗯了一声。
“再然后……”他亲吻她的耳朵,“便看月儿,何时能让吾迎娶皇后了。”
兮月笑出声,坐直看他,歪头,语调飞扬,“哎呀,那可说不准,被唤了这么几年的贵妃娘子,还怪舍不得的。”
宫御佯作竖眉,伸手。
“哈哈哈哈……哎呀你别挠……哈哈哈哈……陛下!”
……
听得屋外应宿公公与星兰对视一眼,皆面露笑容。
.
待皇后丧仪结束,承乾宫除去素缟,宫中恢复往日,兮月也在乾清宫住惯了。
不止如此,她还打开金陵皇宫的图纸,托腮想着那边的情形。
尤其是临近主宫昭月宫那偌大的园林,纸上曲曲折折的幽径,密密麻麻的景致,并种种山水楼阁,都惹人心动不已。
再看这边的御花园,着实单调无趣了些。
况夏日炎炎,为了个御花园出门受热,也实在不值当。
“唉……”
兮月发出今日不知多少次叹息。
星兰蹲身,收拾那将要堆到地上去的图纸。
“娘子,陛下就快回来了。”她笑着说。
兮月姿势不变,趴得更低了些,闷闷不乐,“快是多久啊。”
“今儿也就两三……嗯?”
星兰抬头向外。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这……
这些天头一回这么大的声音。
平日哪怕早朝,也从未这般热闹。
兮月直起身,皱眉,吩咐:“叫个小太监,上外头看看,发生何事了?”
不一会儿,小太监跑回来,进殿,回话:“禀贵妃娘子,外头是诸位大臣一齐恳求陛下,望陛下能下令按律法严加惩治南方氏族。”
“是为何事?”
小太监挠挠头,“奴婢也只听了个大概,应是派去的巡使大人所收集到罪状,临回京时被诸位氏族明目张胆毁坏,消息传过来,大臣们便都坐不住,一齐入宫来了。”
兮月闻言挑眉,挥挥手,让他下去。
若她所记不错,前两日陛下看的,不就是南方诸族的条条罪状,甚至下头已桩桩整理妥当,初拟了判决呈上。
陛下还条条批复,万分仔细。
怎的如今又说已被毁了?
明修栈道,暗度成仓?
兮月失笑。
那今日陛下可有的忙了。
傍晚,天色沉下来,风雨欲来。忽一道闪电自天而下,割裂天空,划破大地。
一瞬,亮如白昼。
惊得兮月站起。
宫御就在这时推门而入,黄色常服金龙纹样被闪电照得鲜亮夺目,如天神驾临。
连兮月都顾不上害怕,只觉惊艳。
更别提与此同时,殿中宫人齐齐行礼,道一句:“陛下。”
兮月上前,以暗夜天为幕,雷雨闪电披霞,伸手抱住她的陛下。
仰头,眉眼弯弯,“累吗?”
宫御摇摇头,“等很久了吧。”
“是啊,”兮月拖着音调,“等得天都黑了,大雨倾盆,海枯石烂了。”
宫御亲了下她微撅的唇,低笑,“我们娘子,真是辛苦了。”
榻边,他坐下,抱着她。
兮月搂着他的脖子,歪头看他的眼,“陛下今日又是什么计谋,竟使得满朝文武齐齐出动,这么热闹的事,还是头一回见呢。”
宫御勾唇,“娘子猜不出来?”
兮月微抬着头,低眸,“是啊,陛下英明神武,决断万千,哪是我一介小小后妃轻易猜得到的。”
宫御轻摇两下身子,晃得她勾紧了胳膊。
笑道:“瞧着模样,怕是已经猜到了,娘子聪慧过人,万不要妄自菲薄才是。”
兮月笑容缓缓消失,挑眉,看他,“你说不说?”
宫御抱好他的贵妃娘子,开口,“娘子可还记得前几日吾所看巡使之奏报?”
兮月颔首。
“奏报有两份,真的早些日子吾便令人护送入京,假的一份由巡使亲自带回,内容一模一样。防的便是目无王法刺杀抢掠之人。只是未想到,巡使还未出发,诸氏族便集结护院将巡使住所团团围住,公然抢夺烧毁证据。”
兮月震惊,她本以为更多是陛下遣人散播相似之言,不想那些氏族竟真就如此嚣张。
连天王老子都不怕,可想而知,那些地头蛇平日里都是怎样行事,怕是早已为祸四方。
“消息入京,朝臣皆震惊愤慨,不等明日早朝,午后便自发集结入宫请命。”
兮月亦气得胸口不断起伏,深深共情,“都这般被踩到脚底下了,谁还坐的住啊。”
宫御敛容肃穆,“对付南方氏族,最快的策略,于吾眼中本是下下策,如今看来,确实唯一选择了。”
兮月福至心灵,“出兵?”
宫御:“不错。此策第一日议事,朝堂中诸位将军便提出并争请出战,是吾一直往下压。”
兮月思忖着,“陛下怕的是百姓吧。不同对敌,只战将士兵出征。为安内出兵,若时机未到,无异于自相残杀。”
“那……”兮月看向陛下,神情认真,眸中似有星子闪耀。
声音似玉珠落地,果断清脆,“若已成定局,就不留余地。待巡使归来,不若号召百姓迎接,倾全力散播那些地头蛇的所作所为。”
宫御笑了,相视之中,一眼万年。
他道:“月儿与吾,心有灵犀耳。”
.
烈日炎炎,蝉鸣蛙叫。
满城百姓却丝毫不嫌,乌泱泱有序拥在渡口周边,夹道相迎。
远处遥遥望见船的影子,一人指向,千万人抬首眺望,人群欢呼雀跃。
却在等待之后,瞧见自船舱而出的巡视大人,瞧见大人臂膀之上刺眼的白色绷带时群情激愤。
谁不是日子在当今陛下的带领下越过越好,如今陛下派去的巡使不止遭人抢夺,更是身受重伤,那些南方氏族简直是丧尽天良。
有激动的年轻人,高声怒骂,又被身边老夫老母拉住呵斥两句。
大家小心翼翼地不碰巡使大人,来接巡使的马车却被一拥而上,堆满了蔬菜瓜果,还有鸡蛋肉食,硬是要给大人好好补补,侍卫是拦也拦不住。
有些去拦的,还被热情的大爷大娘也分了些塞到怀里,腼腆些的,是脸红脖子也红,不知所措。
出蛮力用武功他们在行,可这场面是着实没经验,这抱在怀里也不是个事儿,人多得刚才的大爷大娘连影子也见不着,只好回身,也往车上堆。
这下可好,人们见着了,也不往里面马车边挤了,就瞅着侍卫往他们怀里塞。
场面热热闹闹,谁也抽不开身往宫里回个话。
等得宫御都着急,索性派了锦衣卫出来。
待场面控制住,宫御见着那位巡使,已是一个下午过去,临近傍晚了。
兮月听说,笑得止也止不住,尤其是那些侍卫的反应,属实是见了大场面了。
而过了今日,百姓之间,一传十十传百,单骑、商队、镖局四处流动,才子作诗、戏子唱曲儿、父母育儿、乃至科举命题,南方氏族所作所为,两月之间,风一样席卷整片大地。
愈传愈夸张,也愈传愈令人痛恨。人人可激愤出言,讨伐之声不绝于耳。
甚至金陵本地百姓,见到一名氏族,都如同见到过街老鼠一般。
到了此刻,大势所趋,诸位将士,整装待发。
与此同时,迁都事宜已然过半,朝廷各司、各部门,大半人员入驻金陵皇城,乃至金陵皇宫之内,宫人侍卫井然运作,细节布置均已完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云霞映照万物,红尘三千,兮月拾起最美好的一抹。
月色宁静,清冷而温柔地洗去白日里烈阳的焦躁。
风将清香与凉爽送入窗,拂过兮月仰着的脸颊。
身体的弧度,严丝合缝嵌入另一人的高大怀抱。
回头,微笑着额头、鼻尖相抵,气息交织,缠缠绵绵。
月儿稍圆,星子落在心上,化开清爽的温暖与祝福。
憧憬着美好,兮月忽想到,“陛下,今年的中秋,得在路上过了吧。”
宫御算了下,笑言:“不错,得看一回他乡月圆了。”
“他乡……”兮月眸光流转,粲然一笑,“吾心安处即故乡,陛下身旁,皆是故乡。”
宫御:“若这般说,吾得月儿日日相伴,世上便永无他乡。”
兮月肯定点点头。
又道:“且到了金陵,便有了只属于你我二人的宫殿,比这里还好呢。”
宫御失笑,揶揄,“如此迫不及待,图纸都被你翻烂了吧。”
“哪有,我可小心了……”
一瞬反应过来,声音低下去,消失,瞪他。
控诉:“你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