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五更夜寐。
莫殇轻手轻脚出了房门,今日他要下山一趟,一是回家问安,二是寻消问息,探探宋城的底细。
“师父,您怎么这个时辰起了?”
莫殇本想着早去早回,不叨扰他人休息,不想师父孑孓一身,坐在亭里,只是盯着棋盘,不言不语。
“不眠之夜。”
三清夜不成寐,破了宋城留下的残局。
棋盘有解,此局亦有绽可稽。
莫殇行了礼,没有多言,便下了山。
六更旭升,暮鼓晨钟。
朝锦歌迷迷瞪瞪地推开房门,心里还纳闷着师父今日为何不唤她。
“师父,今日弟子还温习马步蹲吗?”
朝锦歌望着小灶台旁的三清,不知所云。
“锦歌,你先行去看看亭里师父留的棋局。”
三清先是用火折子生了火,锅里添了水。又将米在水瓢里洗尽,磨了磨铁刀,切了些葱花,一鼓作气全丢进了锅里,万事大吉。
“师父,您这样,那米能熟吗?”
朝锦歌偷瞄着三清做饭的生疏模样,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我这是白粥,白粥而已。”
三清擦了擦脑门儿的汗,心里也打起了鼓。这会儿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他非得逞强做早膳。怕是等会儿免不了被朝锦歌和宋城笑话。
“师父,这棋局不是二师兄留的残局吗?”
朝锦歌言归正传。
“你认为哪方为胜?”
三清发问。
“若是第一眼观棋,白子占攻势,黑子看似兵微将寡,但胜在瞻前顾后;无论白子前行破局还是后退自保,都是死路一条。最后当然是黑子大获全胜。”
朝锦歌审时度势,却不想棋局之下,是父亲和师父的“壹败涂地”。三清和朝骏的白棋都曾败在宋城的黑子之下,乃至败不旋踵。
“可若白子后退,不为自保,而是有争呢?”
三清随意在棋局上随意拨弄,便又是另一番“景象”。
下棋不能不争。但断不能只争。
朝骏和三清下棋已有三十载,惯于前行而力争,后退以自保。宋城行棋撑不过十载,但习得进道若退,且战且退的谋略。
星罗棋布,谁言后退不失生死,谁道前进换缺主权?
善弈者,通盘无妙手。
说来惊奇,三清也是从宋城话语“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突发奇想,竟得棋局之解。
朝锦歌将破解之法归位,又变残局。
等到宋城从房里塔出,一眼望去,就看到朝锦歌坐在亭子,悠闲自在。
“今日师妹不练习马步了?”
宋城开口就是怼语。
“师妹自是没有师兄“天资聪颖”,无论是下棋还是泡茶,都是样样精通。”
朝锦歌不恼,甚至阿谀奉承。
“想来师妹是寻得我这棋局的破解之法了。”
宋城看着丝毫未动的棋局,心生一计,想要挫挫朝锦歌的锐气。
“师兄执黑,胜者为王。师妹不敢造次。”
朝锦歌看似告败示弱,实则引风吹火,想骗宋城来战。
“即是如此,师兄便指点一二。”
宋城顺势而坐,成功入局。
朝锦歌此前的扮猪吃虎起了作用,在棋局上白子动静有常,朝锦歌如指诸掌,像是变了一个人。
白子势如破竹,宋城大意失荆州,黑子告败。
黑子被逼死角,已无回天之力。宋城无可奈何,只得将两颗黑棋摆在棋盘的边线上,投棋认输。
宋城表面风轻云淡,内里“惊涛骇浪”。
他引以为傲的胜局,竟被朝锦歌轻而易举的击破。
怎么可能?
他凭此“连战连捷”,莫殇、朝骏乃至三清都落得满盘皆输。
“师妹技高一筹,宋城棋逢对手,终是技不如人。”
客套话说尽,他还是得愿赌服输。
“我误打误撞,无意破局。还是师兄技艺高超。”
朝锦歌看宋城服了软,莫名有些心虚,若没有师父不吝赐教,朝锦歌也不可能窥得解法。
二人相视无言,多少有些尴尬。
“早膳好了。”
三清不得已出面,缓解二人的情绪。
“这葱花拌白粥,当真有滋味。”
宋城又恢复了毒舌。
“师父第一次做饭,已经很好了。”
朝锦歌还是给出了安慰之语。
三清刚要动筷,“你怎知为师平生第一次下厨?”
“…若不是第一次,怎么会甜咸不分,加错了佐料。”
朝锦歌支支吾吾,原不想拆了三清的台。
“食不言,寝不语。”
三清再没了声响,暗自发誓再也不揽这细活儿。
“锦歌,把你的趁手的兵器取来。”
得了三清指令,朝锦歌欣欣自得,这也表示她不用整日温习基本功,进阶到了下一阶段。
朝锦歌没受过正式训练,红缨枪是阿父在生辰送的,朝锦歌向来爱不释手;这佩剑是师父拜师时的还礼,朝锦歌还没仔细试过。
“枪,百兵之王。”
三清单手接过朝锦歌的红缨枪,前扑后摆,枪头划过大地,竟擦出暗然火花。
“长枪一横花飘零,松风追月伴我行。”
三清单脚横踢枪底,又将红缨枪返还给朝锦歌。三清又抽开朝锦歌佩剑的剑鞘。
“剑,百兵之君。”
三清剑转乾坤,剑气凌厉,风声竟为剑身所引。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朝锦歌看得睖睁,师父这纯纯不觉技痒。
“锦歌既想学耍枪,亦想学舞剑。长枪可近攻可远击,佩剑轻盈近身直击。”
朝锦歌看完师父的招式,恨不得将两种兵器都收至麾下。
“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你平时耍枪不知凡几,若说兵器上手,还是你熟谙的红缨枪。”
三清循循善诱。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默不作声的宋城开了口。
“师兄,可有抉择?”
朝锦歌陷入难题之中,希望宋城帮衬着出谋划策。
“宋城不攻武艺,若我是你便选剑术。佩剑轻巧,你有基本功傍身,学起来也更得心应手一点。”
宋城虽是想为朝锦歌出谋划策,但毕竟术业有专攻,说到底他终归是个门外汉。
“挑选兵器因人而异,不论是我还是你师兄给出的建议也只能起辅助作用,最终的决定权还在你的手里。”
朝锦歌自己的择武之路,还得自己走。
莫殇一路快马加鞭,午时未到,已经进了都城。他将骏马牵至莫家后院的马厩休养生息,随后进了莫家正堂。
莫婧娘还在堂内寐着眼,没注意莫殇进来的动静。
“夫人,少主回来了。”
婧娘身旁的嬷嬷小声提醒着。
莫殇跪在堂下,照例向家母问安视膳。
“阿娘身子越发重了,人也变得慵懒起来,愈发贪睡了。”
莫婧娘还有不足两月就要生产,整日清醒着的时候也显得疲倦不堪。
“父亲,可有家书传来?”
莫殇家父已行军七日,音信杳然。
“家主一切安好,已到边境,唯盼凯旋。”
管家将莫涛的传信,呈于莫殇。莫殇知晓家父现状,涉览信言后,将传信燃于烛火,使其销声匿迹。
处军相敌,不透风声。
莫殇处理完家中事务,又连着接客。
“来了?”
莫殇坐在书房内,不用抬头,便知来者是谁。
“这都城不比三清山清闲,还以为你把我这老友置之脑后,不问不顾了呢?”
赵护得了莫殇回府的消息,乘兴而来。
“怎么锦歌没跟着你一起回来?”
赵护进屋左顾右眄,也没寻得朝锦歌的身影。
“锦歌刚拜师不久,一心习武,不得空。我也是下山向家母问安,才得空见你一面。”
莫殇看出好友的失落,赶忙开解。
“朝锦歌也是个小没良心的,也不想想是谁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帮着她“逃之夭夭”?我何时才能等到她的一句谢意?”
赵护没见着想见之人,难免惘然若失。
“若是想见锦歌,明日我亲自带你上山即可。”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赵护得了莫殇的信而有证,想到明日就能见到朝锦歌,已经心满意足。
“不过一事,还求你关照一二。”
莫殇开门见山。
赵护颔首,示意莫殇继续。
“师父一共收了两位弟子。其中,师弟宋城,为二弟子;师妹朝锦歌,为关门弟子。锦歌和我拜师学武,而师弟宋城,不像习武之人,师父也从未传授于他武艺。”
“三清师傅德高望重,精通六艺。不学武艺,也在常理之中。”
赵护还未参透莫殇话里的含义。
“起初,我也没有多想。但拜师之日,他孤身一人,没有亲信往来。他说家中老妪上了年岁,住在乡野,不在朝都。可他为人风度、礼仪、才学,绝不在你、我之下。他的棋局,连师父都甘拜下风。他说曾在都城世家大族当差,可连庖厨能力都不曾具备。试问哪个世家大族能收其当差?我尝疑惑,他是都城之人,不便暴露身份,可都城世家门户,何曾有过宋氏?”
莫殇一吐为快。
“都城世家门户,何曾有过宋氏?”
赵护喃喃自语,又将莫殇的话重复了一遍。
“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你切莫忘了,整个朝都都是宋氏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