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涛行小径,已达边境。三皇子有伤无大碍,此战南岐遣万军,戴奇甲,蛮烟瘴雨,未得破绽之处。师弟无所求,唯盼婧娘安。”
朝骏夜里收到了莫涛的飞书走檄,立刻请了三清到静心阁商议。
“奇甲?南岐在秦蜀山谷中,若非无人识得其貌?”
三清疑云满腹。
“南岐附庸之地,深山恶谷,鲜有人交。君主为平兵戈扰攘,舍爱智元帝姬,远嫁南岐。南岐冠袍带履与朝都相异,多荫翳之身者。”
朝骏与使者交往寥寥无几,但南岐人的穿戴异乎寻常,他总归是有点印象的。
三清笔翰如流,将密笺传递于朝骏。
“血肉之躯,奇甲之下,必是破绽。”
三清交代妥当,转身就要离开。
“没办法,观里三张嘴,我自是要关照的。”
不知怎的,朝骏竟从这话里听出一丝“傲娇”。
“锦歌,还托着师叔多费心。”
朝骏行了礼,将密笺藏于腰间,与三清分道而行。
“食盒里装着蛋羹,还有你点的饭菜。等你到了三清山记得先热乎热乎再吃。你骑马悠着点,别再给食盒摔坏,打了水漂。”
米娘操碎了心。
“三清谢过,账由他付。”
三清提着食盒,随后指了指朝骏的方向。
没办法,师叔手头紧,只有让师侄破费了。
三清按辔徐行,小心翼翼地护着食盒。
等他进了观门,原想着是食盒散出的清香,没成想是观里飘出来的。
锦歌还是一如既往地蹲着马步,亭里莫殇和宋城棋逢对手,斗智斗力。
…真是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啊。三清握了握手里的食盒,突然感觉他们三个好像不需要他照应。
“师父,您快来尝尝师妹的手艺。”
莫殇将两颗黑棋摆在棋盘的边线上,投棋认输,赶忙揭开灶台边上的锅盖,里面还温着一碗鱼汤。莫殇照葫芦画瓢,先拌了姜汁又添了盐豉,最后才端给三清。
三清捧着小碗,瞥了瞥朝锦歌,又看了看宋城。
朝锦歌出身高门,当真会做饭吗?
“师妹的手艺不可多得。”
宋城的肯定打消了三清的顾虑,一饮而尽。
…师父喝鱼汤怎的跟饮酒一样旷达不羁。
“这手艺,小锦歌是不是偷着练过?”
三清意出望外。
“再给师父舀一碗。这鱼汤鲜而不腻,润而不腥,着实爽口。”
三清啧啧称赞。
“师父,这已经是最后一碗了…一锅汤都被师兄们喝完了!”
朝锦歌无力吐槽。
“宋城、莫殇,你们把食盒里的吃食端出来热乎热乎,我们师徒四人再用个晚膳。”
三清说着便把手里的食盒递给莫殇。
“还是别让两位师兄在厨房做事了,今天要不是我救场,小灶台差点灰飞烟灭。”
朝锦歌收了招式,想到下午的荒唐事儿,气就不打一出来。
宋城和莫殇慎小谨微,生怕落得朝锦歌奚落。先将第一层的菜肴放在锅里肆意翻炒加热,再转入盘中上桌。最后,将锅清洗干净,加了些许水,焖着蛋羹。
“师妹这手艺是在哪儿偷师的?”
宋城见缝插针。
“锦歌自小随祖母在芸乡成长,待到五岁才接回朝都定居。芸乡不比朝都,家中琐事都是祖母亲力亲为,锦歌耳濡目染,略通一二。倒是师兄们从小“锦衣玉食”,连些孩童家都会的做法也茫无所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朝锦歌的话语更加加重了莫殇对宋城身份的猜忌。
“这蛋羹,是给你们师妹的。”
三清将热好的蛋羹放在朝锦歌的面前。
朝锦歌没什么胃口,扒拉着饭碗,踌躇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弟子是心直口快之辈,不懂师父今日的做法,究竟意欲何为?”
三清搁下碗筷,“锦歌,作为习武之人,你可有初心?”
朝锦歌刚想答话又被三清打断。
“莫殇初习武,三日烈阳曝晒,才现初心。旁人皆以为他是为了来日继承他父亲护国将军的衣钵,甚至连他父母亦是如此规划。可除却他身上随人作计的使命,他自己呢?真的只是为了子继父业而习武吗?”
三清以莫殇作例,一言而喻。
“莫殇身为武将之后,自是希望可以统一国之军,护万民之安。出将入相之余,莫殇更愿意向有习武之心的平民百姓传授武艺之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莫殇云霓之望,万民亦有不避强御之力。”
莫殇接过三清的话茬,诉说自己的赤诚初心。
“朝家不似其他世家大族,你父亲走向如今的位置,已是日转千阶、青云直上,即使坐了六司之主的位置,也免不了一番闲言长语。你可以为了朝家而激昂清云,自立自强;你可以为了母亲未一索得男而奋发踔厉,气不忿儿。可锦歌作为自身,你可有所得所愿?”
莫殇循循善诱,希望朝锦歌能懂得他的用意。
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
朝锦歌缄口不语,细细思忖。
师父说的她都明白,也曾有过类似的发愿。她尝为保家族和睦,在阿父妾室面前忍气吞声;她尝气不忿儿,在男子擂台赢得四方喝彩。
可朝锦歌就是朝锦歌,不应该被家族所束缚,不应该被性别所捆绑。不降不灭,不做其附庸。这,才是她朝锦歌的做派。
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罗莺非匿于金阙,将心非囿于玉郎。朝锦歌就是朝锦歌,不降不灭,不做其附庸。一心向武,不是一时气言为了与男子争个高下;而是为了万千命不由己的女子,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拥有重新来过的勇气。即使热爱的,不被人称许,即使所求的,不尽如人意。”
朝锦歌绵里藏针,心中净土人尽皆知。
“孺子可教也。”
三清兴尽,酒酣耳熟。
莫殇伴着朝锦歌避席而坐,起身离开。一晃儿,席上只剩下淡定自若的宋城和“饮醇自醉”的三清。
“四皇子作何感想?我这观里住的可还习惯?”
三清自饮自酌。
“常言有志者事竟成。但此二人未免过于“觊觎之志”。万民亦有不避强御之力?且不说莫殇出身与万民已是云泥之别,何况万民多浅见薄识者,即使莫殇不忮不求,万民敢不承命,也是无功而返。不降不灭,不做其附庸?且不说朝家仁善,不以其家族裹挟,女子从嫁,朝锦歌又能何去何从?蚍蜉撼树罢了。”
宋城针砭时弊,却将自己摘得干净。
“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四皇子也不是淡泊明志之人。遴选之日,何出此言?”
三清一针见血。
“烈酒盏盏不足以壮怀,碎银袋袋不得最爱。您又为何隐隐于林?”
宋城反将一军。
宋城想要做掌刀之人,三清想要逞挺膺之姿。
二者针锋相对,不了了之。
“莫殇、朝锦歌一心向武,向您拜师求艺。而我要做谋臣武将的君主,辅世长民也好,圣帝明王也罢,那个位置,睥睨天下,盛世逶迤;宋城,谋定了。”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才是他宋城的为人。
三清无力评判宋城昭然若揭的狼子野心,宋城拥有继天立极的正统,君主千秋万世,兄终弟及,子承父业,一代千秋,也不尽是谋权篡位。
九五之位的后数,株连蔓引,祸及池鱼。
“第一日遴选之时,我就明言殿下是无势者谋出路还是掌权者拼天下,我不参谋,亦不想谋。可真的当你坐上了那个位置,却发现牵扯、纠缠甚至伤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身边无所爱、所念、所挂之人,处处都是机关算尽。您会悔言收手,还是将错就错?”
三清笃定,遴选之时宋城答不出的问题,也许还能唤醒他的内心,还残有转圜之地。
行有所止,欲有所制。是欲有所制,还是被欲望所噬?
宋城张了张嘴,没有应言。
不知怎的,他蓦然想起那日朝锦歌在屋外,镇定自若的那句“物物而不物于物。”
宋城攥了攥掌心,血液的流动,残留的温热,也将消耗殆尽。
他不是刽子手,手上不会沾染无辜之人的冤怨;他不是无情帝王,不屑如蚁附膻的阿谀顺旨,不惧谗言佞语,不躲逆耳忠言。
“君主肆意派军南下,可曾承认错处?还是委罪与人?你我最是心知肚明。”宋城端起一旁的酒斛,一饮而尽。烈酒入温喉,如此好不畅快。
主辱臣死,天下谁敢有不臣之心?
功成骨枯,君主何曾忧忠臣孝子?
宋城攫权之心犹如开弓之箭,再无转圜。
夜深,观闭烛灭。辗转反侧,不听人语,只闻呼吸。
三清淡然,无权者争权夺势,无心者费心竭力。莫殇赤子之心,宋城心在魏阙,锦歌胸有丘壑。
莫殇介然,师弟身份存疑,师妹心凝神重,家父戎马生涯,家母临盆在即。
宋城断然,掌棋之人,只谋棋局,不做棋子。
锦歌毅然,一心向武,绝非戏言,女郎将心,来日可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