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推两个时辰前,天刚蒙蒙亮。
华氏大殿里,众人的神情都十分严肃,仿若坐钟般一动不动。
尤其是玄殊,清俊的眉眼还微微蹙起。
他也不是傻的,大约知道蓝狐为何要抓洛拂笙。
玄遥尊和洛拂笙的事,他听了几耳朵,也看过几眼,不由得他不信。
月宛就更加不用说,她和玄遥尊从小一起长大,关于他们的绯闻早就满仙门飞了。
蓝狐的目标是仙道令,她想直入仙门道,一朝飞升。
她大约并不想打草惊虫,反而是在暗处观察玄遥尊的弱点。
打不过只能出其不意。
但有一点蓝狐可能失算了。
即便玄遥尊与洛拂笙真有什么,他也不会放任仙门的圣物落在一个媚妖的手上。
雪衣仙尊依旧浅笑,目光直直地看向前面,瞧不出太过担心的情绪,反而眼底碎芒有些细弱明亮。
玄琰相信自己的大师兄,更相信师傅委以重任的玄遥尊。
他眉心慢慢平复下来。
坐在对面的楚令也不复以往的嬉闹,此时也是一派严肃,端正坐在那里,眼睑微垂。
“是我大意了。”楚令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在懊悔自己的失职。
华丰年更加愧疚,他起身走到三尊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华某对不起各位,居然让两位姑娘在华氏被掳,我实在失职。”
玄殊问道,“月宛仙子是如何失踪的我们不得而知,但那个叫舒书的小弟子是什么来历?”
华丰年愧怍摇头,七分难言三分痛悔道,“那舒书,曾是我的妾侍,我这段时间忙于华氏的事而忽略了她,没想到她竟跟蓝狐勾结。”
玄殊看他一眼。
对于人家的私生活他也没有兴趣,说不出埋怨的话,却也没有好脸色。
他向旁边一扫,突然问道,“二师兄呢?”
为何一直不见玄琰。
楚令道,“玄琰仙尊一回来就去了小遥姑娘的房间,那个叫凌歌的人还没有醒来,他去看看情况。”
玄殊这个有气,一双手从茶几下就这么掉到了膝盖上,“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去照顾病人。”
这完全不像玄琰一向散漫随性的脾气,他怎会对一个女弟子如此上心。
不过楚令并未多想,现在还是先顾忌着洛拂笙。
对面的男子还是岿然不动,淡眉星目,若笑苦离。
楚令看了一会儿,抿着唇开口问道,“不知玄遥尊打算如何做?”
这一问,华丰年和玄殊都转过了头,仿佛都在等着玄遥尊的决定。
玄遥尊不慌不忙地端起了旁边的茶杯,展了展自己的雪袖,优雅从容地轻啜了一口茶水。
他薄唇只抿着杯中茶,淡眸一直停留在茶水间。仿佛没有听到楚令的问话,这件事也与他无关。
难得楚令和玄殊对视了一眼。
玄殊还对楚令使了个眼色,让他再问一问,省得自己找晦气。
楚令不是看在玄殊的面子上才问的,而是他也着急。
蓝狐是冲着仙道令而来,若想救人,只能拿着仙道令去换。
否则蓝狐的老巢可能并不在大陆之上,而是一个虚幻的空间,他们想找都找不到。
他再次开口问道,“玄遥尊到底打算怎么办?”
玄遥尊扬起了眸,眼尾还轻轻挑动一下,居然洋洋洒洒地笑了出来,看着楚令的目光好像在看智障,仿佛楚令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还能怎么办,拿仙道令去换呗。”
“不行,”玄殊跳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师兄,仙道令是仙门的圣物,怎么能轻易拿出来。”
玄遥尊淡淡凛过去,神情不屑地问道,“不然你想怎么办?”
玄殊......
若是只有洛拂笙一个人,他想说死一个弟子成全大道未尝不可,但现在还有月宛。
她可是津度的师妹,也是最爱的一个小师妹。
玄殊有时甚至会怀疑,如果自己的师傅再年轻个把岁,有可能会追求月宛。
因为津度对谁都崩着一张脸,连玄遥尊都不外如是,唯独对月宛,有求必应。
华丰年也劝道,“还请玄遥尊三思啊!”
玄遥尊撇了眼华丰年,手掌轻轻一翻,掌心多出来一块东西。
华丰年眼睛睁大,他像被线牵引着一般,直勾勾地走了过去。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仙道令,原来它竟然长得和人的皮肤一样。
楚令略略沉吟。
他也奇怪为何玄遥尊会如此痛快地把仙道令拿了出来。
这仙道令他虽不识,但从气泽来看,并不是假的。假的仙道令就算再真,也不会有如此浑厚的气泽。
玄遥尊抬眸看了华丰年一眼,手抬向他的眼前,“拿着它去换人吧。”
华丰年一惊,才发觉自己居然眼睛都快掉到了仙道令上,马上后退几步,躬身道,“玄遥尊的意思是让我去?”
“不然呢,难道是我去?”他微微睨着华丰年。
“不可,师兄,我们可以从长......”
话没说完,玄遥尊一个掌风,竟然把玄殊定住了。
这波操作连楚令都惊到了。
玄遥尊浅淡的笑容里有着一种九天之上的高华威仪之感,仿佛浩瀚的浪潮,扑天盖地袭卷而来。
他的手就这么抬着,华丰年的目光前进七分后退三分。望着仙道令的手伸伸缩缩,眼眸一会儿明亮一会儿低垂。
又犹豫又渴望。
仿若是一场僵持,连楚令都手心微微冒汗。
没想到玄遥尊竟然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招式,还明显告诉对方‘我就是怀疑你,还就是给你’这种错综复杂的心理战术。
玄遥尊就是笃定华丰年若想要,就不得不拿走。
想来也是,到了这个地步,还需要装什么,不如把面具都摘下来,大家坦露相待。
对于华丰年,这场较量早已重新洗牌,现在所有的胜算都在他们那边。
玄遥尊若想救人,就必须交出仙道令。
华丰年唯一担心的就是玄遥尊会不会对他出手。
如果玄遥尊在乎洛拂笙,便不会轻举妄动。若不在意,现在便可以直接戳穿他。
所以他也在试探。
楚令有些看不懂了。
这个局到底是华丰年和蓝狐布下的,还是玄遥尊布下的。
他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玄遥尊实在太淡定了,淡定得连他都开始怀疑,也难怪华丰年会犹豫。
若是这样,他到底想干什么?
眼下无瑕顾忌这些,楚令得先考虑洛拂笙的安全,“只怕蓝狐拿到了仙道令,会杀人灭口。”
玄遥尊笑睨他一眼,道,“杀了她们蓝狐如何走得到三鼎墟?”
楚令忙道,“那倒是,还是玄遥尊思考得周全。”
这一番官控打下来。
华丰年的犹豫情绪也终于告罄。
他挺起了脖子,慢慢吸了口气,全身颤抖着拿过了仙道令,他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对玄遥尊一躬身,“弟子一定将两位姑娘带回来。”
华丰年踉跄着转身,抬手擦着汗,没走两步,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华梵呢?”
自从洛拂笙出事后,他就没有见过华梵。他不禁着急,连忙大喊弟子,“有没有看见少宗主?”
小弟子回道,“少宗主自己去救人了。”
华丰年眼睛急红,一拍大腿,低吼道,“这个逆子。”
华丰年风卷残云般离开后,楚令看了见被定住了玄殊。
玄殊被定住时十分有趣,居然是瞪眼张嘴的状态,一只手还摁在半空中。
若不是楚令现在没有心情笑,一定大大地嘲笑他两声。
楚令转身,走到玄遥尊面前,平静地问道,“你不解决了他吗?”
仙门出了这样的败类,他不信玄遥尊不出手。
玄遥尊慢慢吸了口气,挑了挑眉眼哼笑道,“不用我出手,有人会出手的。”
楚令徐意过来。
对于蓝狐,一个工具没有作用了,会怎样?
楚令轻叹了口气,眉心处尽是担忧,“不知道小遥怎么样了?他们拿到仙道令会放人吗?”
顿了下,他睨了眼玄遥尊,故意问道,“蓝狐捉了月宛,不过是声东击西,玄遥尊连这点都没有想到吗?”
楚令不信他想不到。
楚令一面自责,一面在试探这个男人。
他总觉得是玄遥尊一手设了这个局,所有的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玄遥尊转眸盯了楚令半晌,却是鸡同鸭讲地问道,“你似乎对小遥十分上心,你是为她而来?”
被说中了心事,楚令并不惊慌,他一派自然道,“小遥是个好姑娘。”
玄遥尊笑容凝置在深潭般的眼底,笑意渐黯,像是酝酿着某种迸发的情绪,那种汹涌而来的无形的迫气让楚令有片刻压抑。
但楚令却笑着对上了他的眼睛,没有半分退缩。
对视间,孟子君从外面走了进来,先见玄殊被定住略略惊讶,可还是越过他直接走到玄遥尊面前,拱手道,“仙尊,我自知无能救回小遥姑娘,但她上次和少宗主寻来的芝兰草我已经提炼出来,希望对你们有帮助。”
楚令转过了眸,看见孟子君手里拿了一个小瓷瓶,奇怪道,“这芝兰草上次小遥已经试过了,不能让她恢复记忆。”
孟子君摇了摇头,解释道,“这圣草本身是有提神醒脑的效果,我提炼后发现它可以固魂强魄,若是遇到危险,吃上几滴,可保魂魄不散。”
玄遥尊眯着眼睛看了过来,瓷瓶小小,里面的药汁并不多。
那芝兰草难寻,估计也没找到几株。
他展手接了过来,吩咐道,“我要出去一趟,玄殊仙尊先在这里待着,不必理会,至于玄琰仙尊,若看见他也让他好生在这里待着。”
孟子君道,“玄琰仙尊刚才和那个叫凌歌的小弟子已经出了宗门。”
玄遥尊眉心一拧,仿若想将心底积累的沉灰全部暴发出来。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关心小遥。
他轻哼一声,转身间雪衣掀飞,有如激起的雪瓣,层层飞扬又渐渐落下。
晨后阳光充足,金芒洒满大地,但树林中枝叶蓁密,将暖阳挡在了树之上。
林中只有几点斑驳,光线并不敞亮。
滇池城外,楚令和玄遥尊到时,华丰年早已不见踪影。
玄琰在林中一派焦急,来回踱步。
青衣仙尊双手负背,佝偻着上半身,向来轻佻的眉眼也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就不该跟玄遥提起洛拂笙被捉之事,毕竟玄遥才刚刚苏醒,这下子说什么都要过来看看,还不许他跟着。
玄琰是担心,玄遥现在的身体怕会吃不消。
玄琰自是十分圆滑,见玄遥尊也赶了过来,马上扯了一个理由,那心眼转的比打招呼的速度都要快,“大师兄,我们找了这么多天都找不到蓝狐的居所,我十分心急,所以一早就过来继续找了。”
玄遥尊睐了他一眼,紧紧抿唇道,“华丰年呢?”
玄琰一愣,“华宗主也来了吗?”
楚令看了他一眼,慢慢道,“玄遥尊已经把仙道令交给了华宗主,他应该已经过来了。”
“哦,啊?什么?”玄琰不淡定了,一双狗眼睁得老大,“大师兄,你真打算拿仙道令换人?”
引魂果然义高人胆大。
这种事放在本尊玄遥身上,是绝不可能会答应的。
即使玄遥很担心洛拂笙,但仙门的危难更加重要,他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而置仙门于不顾。
玄琰开始有点佩服起这个引魂来。
玄遥尊没有理他,只是盯着树林深处,眼中浊浊,目不转睛,仿佛是在等消息。
华丰年此时应该已经将仙道令交给了蓝狐,想必她应该有所动静了。
楚令也盯着树林中,希望洛拂笙能平安回来。
可是难。
蓝狐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树林里终于传来了蓝狐的声音。
那声音兴奋中带着狐疑,狐疑中又带着鄙视,“堂堂玄遥尊,竟也为了一个女人愿意交出仙道令。”
这声音忽近忽远,好像在耳边,又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
楚令更加肯定,这林中肯定有幻境。
只是他现在还捕捉不到。
玄遥尊眼眸微微一撩,笑眸带着凝置的墨黑,他声音平静地问道,“她人呢?”
“哈哈哈,”蓝狐一阵引吭大笑,“玄遥尊,我还没有到三鼎墟,你急什么?”
她押玩着声音,有些小小的亢奋,却又神秘地压抑,“不如这样,她们两个人,我只能先放一个,玄遥尊你来选,如何?”
玄琰和楚令同时倒吸一口气。
这蓝狐还真是变态。
这要如何可选?
选谁都不公平。
玄遥尊唇边慢慢溢开了一个极浅的笑容,眼底的墨黑闪出了几点星芒。
他桃目微微抬起,又慢慢收敛,薄唇紧抿,仿佛沉吟。
半晌,他垂眸平静地说出了两个字。
*
对于玄遥尊会选择月宛这件事,洛拂笙半分都不奇怪。
只是心里会不舒服。
即使她已经做好了最强大的心理建设,也终究抵不过风雨来临时的那种压迫感。
好像千万滴雨滴同时砸在她身上,冰凉而又沉重。
那些耳鬓厮磨,那些柔情蜜义,与她共赴云雨的男子此时置她的生死于不顾,却选择了另一个和他欢好的女子。
洛拂笙不想让自己陷入一场循环中,不想反反复复地去想这些没有意义又痛苦的事情。
但大脑这个东西,跟心脏狼狈为奸。你越不想,它就偏让你想,让你痛。
对此,洛拂笙十分气恼。
洛拂笙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脑袋,提醒它适可而止,不要做无谓地挣扎。
身体上的痛苦已经够了,至少她的心情要豁达起来,就算到了最后她非死不可,那么在死前她也要快乐。
然而这个方法并不管用。
洛拂笙转而去想另外的一些事情来对抗大脑。
她想起了凌歌,不知道灵参有没有让他醒来,不知道他的身体什么时候才能好。
她又想起了华梵,她那样拒绝了他,华梵应该不会再管她的死活了吧。
他应该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伤心,或是大吃一顿忘记一切不愉快。
她又想起了楚令。
这个人虽然与她相识得很短暂,又是鬼王,但她总觉得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每次在一起聊天都会很舒服。
然后是玄琰的鬼精和玄殊的不近人情,再到药宿仙对她的宠爱。
每一个人都想了一遍,到最后风水轮流转,竟又转回到了那个身影上。
她发觉一切都是徒劳,只是听天由命。
洛拂笙安慰着自己,有一点至少是值得庆幸的。
她不需要再面对月宛。那种无声的尴尬,真的让她难以呼吸。
她至少不需要为找什么话题而苦恼。
这个山洞很奇怪,因为墙壁会动,会变形,她坐的地上还会上下起伏。
洛拂笙一身单薄的衣衫,此时山洞阴冷,她的牙齿不停地打颤。
蓝狐送走月宛又回到了山洞里,与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人。
洛拂笙看见此人不由得一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