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黑袍人离去，硕风忙不迭上前，顾柏舟抬手屏退，奋力站起，挺直身躯，用手抹去嘴角鲜血，面无表情地看一眼血渍，又抬眸看向身前死不瞑目的郑书臣，蹲下身替他合上双眼。
“主子，您体内的血蛊...”
“无事，我对师父还有用，他不会杀我。”
半晌后，顾柏舟头也不回地走向马车，异常冷静道，“将他好生安葬。”
“是，主子。”硕风察觉到主子冷静下压抑着的情绪，只是深吸口气，默默安葬郑书臣的尸体，而后赶车返回建京城。
马车轱辘滚滚离去，艳阳天下，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发生。
江晚岑顶着烈日跑过重重回廊，浑身发冷，眼前什么也看不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找阿娘问清楚。
江母在院中裁剪花花草草，看到女儿冒冒失失、失魂落魄地跑进来，连忙将手中剪子递给身旁嬷嬷，抬步迎上女儿，“岑儿，你身子还未好，这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江晚岑来不及顾全礼数，直接出声，却发现喉头酸涩，“阿娘，我问您。当年我阿爹随皇上出征南羌，可有参与屠城？”
江母担心慈善的神色一顿，眼中生出几分悲悯。
江晚岑突然明白了答案，或许她早已知道答案，只是固执地不肯相信。
“当年侯府不复你祖父在时风光，你阿爹与皇上出征时立下赫赫战功，故而侯府又显赫一时。”江母面色神伤，眸中流露出愧疚，“为娘也是从你之前在别院带回来的你阿爹那封家书上得知，你阿爹在信上说，那是他这一世抹不去的罪孽。他与赤烈军虽没有直接参与屠城，却在一旁放任不管。”
“他与我说过的，天下百姓为先。”江晚岑忽然泪流满面，一种无形的绝望顷刻碾压过来，令她喘不过气。
江母上前紧紧将她搂进怀中，眼眶通红，“这都不是你的错，是你阿爹糊涂。”
“我没有资格怪阿爹，可是阿娘，我难受。”她声音轻飘飘的。
江母哽咽，“岑儿，你和阿时干干净净的。”
江晚岑突然胸口疼得厉害，从心口贴身衣物中拿出当初从别院得到的阿爹写给她的家书，“可是江家换来的功名与顾千羽草菅人命换来的家产，有何两样？”
“我自在别院拿到这封信，一直不敢打开。我想着，阿爹总是心怀仁慈、悲天悯人，他定是会劝我放下仇恨，故害怕泄去那股为阿爹复仇的心思。可如今又该如何是好？”她双手颤抖地打开泛黄的信纸，喃喃自语。
吾儿，今作此书，与汝永别。汝阅此书之时，为父当堕入地府。狼烟四起，西狄犯境，边陲寸地，悉为病土。远赴国难，九死不悔；不负天下，唯愧吾儿。日后如逢要事，有蜻蜓成双，聚而不散，正是吾父亡魂护汝安康。为父心非铁石，焉无眷恋乎？然，自知罪孽深重，若不以热血积福，恐凶厄沾染吾儿。岑儿爱女，为父愿痛汝之痛，伤汝之伤，苦汝之苦，以□□之躯承天下因果。一愿汝年年岁岁长相乐，二愿汝岁岁年年胜今朝。
江晚岑心中百般交集，用手轻抚信纸末尾的落款，泪水终于模糊双眼，痛哭出声，“阿爹，你骗我。”
泛黄的信纸上赫然画着一只蜻蜓图样。
儿时在驻地时，阿爹一出征便好几个月，她睡不着觉，阿爹为让她放心，时常寄家书和手编竹蜻蜓。
阿爹曾与她约定，若出征归来，定会寄回一封落款为蜻蜓图样的家书告知她。
可是，再也回不来了。
江母搂紧她，泪如雨下，只是无言地轻拍她的背脊。
半个时辰后，江晚岑离开江母怀抱，吸吸鼻子，“阿娘，阿爹的死因定要查明，他犯错归一码，被毒死也归一码。等女儿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咱们一家离开建京如何？”
“也好，为娘近来总做噩梦。等事情水落石出，我们一家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江母缓慢点头，握紧她的双手，神色忧愁，“可，阿时......”
江晚岑颔首，轻声安慰，“阿娘，阿兄那边我会与他说，离开与否他自己决定。等过段时日，女儿闲下来，便陪您去城外别院住一阵，可好？”
江母勾起一丝和蔼的微笑，“好，好。咱们一时也离不开，到时出城四处看看也是好的。”
江晚岑苦笑，与江母说会儿体己话，江母忙赶她离开，“去，去！你阿兄像个锯葫芦，你却像小鸭子一样天天叫。”
“知道了，阿娘。您越是觉着我烦，我以后天天来找您。”她笑着正准备离开，猝然院外有小厮进来传话。
“夫人、郡主，宫里来人在前厅要传圣旨。”
江晚岑扶住江母一同赶到前厅，顾柏舟正对着一名公公问话。
“殿下，夫人与郡主来了，杂家先宣读万岁爷的圣旨。”
顾柏舟：“有劳公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七子顾柏舟至性仁孝，器质冲远，恭俭识量，赐封安王，赐第一座。长宁侯府锦舒郡主，即日起为安王妃，门承鼎盛，兰仪婉顺，加封宿州良邑。”
“安王殿下，安王妃，接旨吧。”
“谢主隆恩。”江晚岑等人一齐跪下谢恩。
宣诏的太监走后，一箱箱宫里赏赐的财物接连不断地抬进正厅，江母识趣地先行离开。
“这儿怎么还有太子等人送来的贺礼？”江晚岑好奇道。
顾柏舟唇角轻扯，颇有深意道，“我也想知道岑儿何时与皇兄们有所交集？”
江晚岑不明所以，好笑道，“我哪能和他们有什么交集，不若说是他们释放出与你交好的诚意。”
“对了，宋妃娘娘宫里出现的巫毒娃娃是怎么回事？”
顾柏舟神色如常，“还能如何？老天看不过去，也要收了顾千羽。今日父皇已听取我的见解，顾千羽很快会变成孤家寡人。明日我会去锦衣卫大狱中探视他，岑儿可去？”
“不了。”她扯出一丝笑意，“恭喜你，得偿所愿，加封爵位，报仇雪恨。”
“岑儿，你身子不舒服？”女子脸白如纸，平添一丝脆弱，惹人怜惜。
她摇摇头，“如今你将要开府，我们之前的约定？”
“如今不是和离的时机。”顾柏舟听后一愣忙道，“岑儿，你不是答应过我，和离时间由我决定？”
“嗯，尽快吧！”江晚岑内心平静得如一潭死水，沉默表面下只有丝丝苦涩与压抑。
“岑儿，你着急？”顾柏舟一步步靠近她。
江晚岑深吸口气，撑起精气神，却不去看他，“我只是想将阿爹的事查明，离开建京一段时间。”
“去哪儿？”顾柏舟走到她面前，呈现出一种若有若无的威压。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
“去哪儿？”他的声音沉下来，眸光露出偏执与疯狂，平日里妖冶的丹凤眼如今竟然透出惊人的病态感。
“到时我会与你联系。”她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这样面无表情的他无来由地让她心底发毛，“现在还早，我们先不说这个。”
顾柏舟察觉到失态，收回差点倾泻而出的本性，温雅地问，“岑儿，你当时与我谈论和离之时，没说过你还有离开建京的打算，如今为何突然生出这种念头？”
“没什么，只是最近有些累，你别在意。就算我离开建京，我们依然还是能见面的。顾柏舟，我真替你高兴！”她快速地抱他一下，转身离开前厅。
女子着一件白衣，来去匆匆，好像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他抓住。
“硕风，最近给我盯紧她。”
“是，主子。”
夜间，顾柏舟紧紧盯住床内女子蜷缩起身子，秀眉紧蹙，睡得很不安稳。
他缓缓将她拥入怀中，以额头轻触她的，低语喃喃，“你为何总是不能完全依赖于我，为何总要想着离开？我若是不允许，若是想将你囚于我身边呢？”
女子檀口轻启，温热气息扑面而来，万千情绪奔涌而出，帐内不知谁乱了心神。
次日大早，江晚岑唇上疼得厉害，起床梳洗时脖子也酸酸的。
丁香目不斜视地替她打理秀发，问：“郡主，今日咱们是要去哪儿？”
“去宫里看望婧平公主。”她摸摸脖子，神色恹恹，“丁香，这房内熏香得换换了，居然还有蚊子！”
丁香沉默半晌，“是。”
等江晚岑梳洗打扮好，再一次在铜镜前整理妆容，忽而发现脖子上青青紫紫的星星点点，想到什么，脸色涨红。
他......
最近她一门心思扑到其他事情上，居然忽视日日夜夜睡在身边的人，其实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
她连忙拿起粉扑用妆粉掩盖脖子上的痕迹，处理完毕才登车离府。
皇城景宁宫。
江晚岑被一名宫女引进大殿内，殿内拔步床上，婧平毫无遇险后双腿受伤的慌张与焦灼，反而显得悠然自得。
“公主，您的伤势如何？”
婧平见她前来，命绿芜勘茶，“你来了！快来，坐。”
“公主，您以后还是不要骑马，这样您多受苦受累？！”江晚岑自那日围猎后，思来想去，也不明白有何人要算计婧平。若说婧平与何人有利益牵扯，无非是在婚事上，可据她所知，婧平并未对任何一个世家男儿表现出欣赏之意。
她最近听得风声，说晋武帝有意借皇后生辰宴之契机，将婧平许配给不远千里前来赴宴的西狄大皇子。除非，此次落马是刻意为之，而这刻意之人......
婧平病容中仍别有一番风韵，有西子之姿，“人生不过快意短短几十年，想要什么便去做了，本宫并不后悔。”
“公主，民女斗胆问一句，您可是不想嫁到西狄？”
婧平微微一怔，笑开，“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锦舒...安王妃以为呢？”
“公主还是唤我锦舒就好，公主这样吃了不少苦头。”江晚岑抿唇。
婧平嗓音苍凉，“大厦将倾，死也得死在故土上，吃些苦头算什么？”
“公主，您切莫杞人忧天，忧思缠绕，恐致病体难愈。”
婧平惨然一笑，笑容中含着她看不懂的深意，“锦舒，本宫是不是在杞人忧天，你心中比本宫应该更清楚。”
江晚岑抬眸，哑然失声。
“七弟如今封王，此次在母后生辰宴上必定也会成为众多世家贵女，甚至别国公主的争夺对象，到那时，你又该如何？你难道会与众人共享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