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锦衣卫将衣衫褴褛、满脸狼狈的郑书臣和一名暗卫带上堂,将两人按倒跪在堂下,顾千羽气息显然有些不稳。
江晚岑目不转睛地盯向堂中,在黄花梨木圈椅上左挪右晃,想找个舒适的位置坐好,可总不得心意。
许是这段时间卧床已久,身子养得越发娇贵,这椅子居然膈得她好疼。
顾柏舟在身旁顺手塞给她一个软枕,“垫着坐。”
“你哪来的这个?”她接过塞到椅子上,再坐下去,舒服不少。
他凑近附耳道,“你看戏时,我让人去拿的。”
她眨眨眼地笑。
晋武帝在上首默默审视堂下众人,抬手命令秦宗宪开审。
秦宗宪恭敬地向晋武帝行礼,复又回身转向堂下两人,怒喝,“大胆逆贼,刺杀当今圣上乃诛灭九族之大罪,还不快速速招来幕后主使之人。”
郑书臣神色堂皇,双眼慌慌张张地左瞟。不断瞟向堂中坐在左首的顾千羽。
顾千羽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郑书臣忽然大义凛然道,“没有幕后指使,全是我一人自作主张,和他人无关。”
另一名暗卫见他如此,也闭口不谈。
堂中不是没人注意到郑书臣与顾千羽间的暗流涌动。
江晚岑来了兴致,顾千羽这位谋士她也曾见过几面,看起来为人沉稳,颇有城府,没想到居然这么不小心。
只是不知道,是真不小心,还是假不小心。
秦宗宪再三逼问,郑书臣二人始终不松口。
“我再给最后一个机会,幕后指使到底是谁?”秦宗宪扔下最后通牒。
郑书臣义正言辞地摇摇头,死咬住话头,“没有人。”
顾千羽的心踏实下来,郑书臣曾为他所救,忠心自然不必怀疑,只是他不明白,为何郑书臣领来的那群江湖人士不应该去刺杀那老不死的才对,怎么来刺杀他和顾淮之?
秦宗宪扬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上刑。”
一众锦衣卫拿上各类刑具。
秦宗宪细数各类刑具,“夹棍、脑箍、拦马棍、钉指、仗刑,若你们再不说,将一一用上。何必为他人白白受苦,甚至丢弃性命。”
郑书臣仍旧不为所动。
于是,江晚岑便在北镇抚司堂上看到锦衣卫各类刑罚轮番上阵。
两人在经历脑箍、夹棍、拦马棍、钉指后硬是守口如瓶。
秦宗宪脸色越发凝重,“顽固不化,来人,上杖刑。”
两个锦衣卫执长杖和木板而来,将郑书臣二人紧紧按倒木板上。
“好生着实打着问。”秦宗宪冷冷发话。
晋朝锦衣卫对于“杖刑”的执行极其讲究,对一般的犯人,若行刑官只说“打着问”,意思是不必太重;若行刑官要求打重一些的,就说“好生打着问”;若行刑官要求狠狠打,不论死活的就说“好生着实打着问”。
江晚岑不禁好奇,暗卫死衷她倒能理解,到底是什么幕后之人能让郑书臣做到这个份上?
搭上一条命难道真值得?
随着一声又一声沉闷的杖声在堂中经久不绝,木板下地面上逐渐被一层血水染红,另一名暗卫早已晕死过去。
顾千羽见状,心中傲气十足,果真天助他也,最好将这两人活活打死,省得再生事端。
蓦然,郑书臣喘着粗气,唇角苍白干裂,气若游丝,“停!我说。”
秦宗宪大手一抬,示意停止,走上前道,“说吧。”
郑书臣缓慢向左扭头,目光再次对上顾千羽。
这次,顾千羽有种不祥的强烈预感。
在场众人眼看郑书臣目露愧疚之色,闭上双眼吐出一句,“三皇子,您就认了吧。”
此话一出,顾千羽什么都明白了,这厮居然在算计他。
“郑书臣你胡说些什么,这些事与本王有何关系?本王可从未叫你做这大逆不道之事。”顾千羽赶忙撇清关系,并向晋武帝请命,“父皇,这贼人居然诬陷儿臣。依儿臣所见,不然再次严刑伺候,定要让此贼人说出实话才是。”
郑书臣吃惊地瞪大双眼,有一种遭遇背叛的委屈,指控道,“殿下,您何必睁眼说瞎话?”
顾千羽已现出惶恐羞怒之色,意识到大势已去,却还存有最后一丝侥幸。
不能再让郑书臣开口。
于是他突地起身,边抢过锦衣卫手中的长杖边怒叱,“大胆贼人,是谁让你来挑唆本皇子和父皇之间的关系?还不从实招来!”
“住手!来人,将这不孝弑父的孽障拉开!”晋武帝怒极,面色铁青,暴怒下声音如天边滚雷。
两个锦衣卫上前将顾千羽拉开,顾千羽彻底慌了神,跪下连连磕头,“父皇,不要听信这个奸贼的一面之词,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此人污蔑儿臣。”
“闭嘴!”晋武帝对秦宗宪道,“继续问。”
秦宗宪走到木板旁,“你说三皇子指使你刺杀皇上,可有证据?而且你为何没有刺杀皇上,反而转向刺杀三皇子?”
“臣年少时曾在外远游,结识一些江湖中人,其中包括千音阁之人,三皇子这次要求臣联系千音阁刺杀皇上。皇上贵为九五之尊,百姓之天,怎能轻易刺杀?臣虽受过三皇子恩惠,但思及此事不妥,若圣上故去,这晋朝百姓该如何安身?可三皇子不断追问臣刺杀事宜,臣只得一面应付三皇子一面暗下决定除掉三皇子。”郑书臣说得明明白白,条理清晰。
他望着顾千羽,眼中满是释然与解脱,“可臣没想到,三皇子居然存有借臣脱身之意,在吩咐臣联系江湖人士刺杀皇上的同时,还另外安排一队暗卫前来刺杀皇上。”
晋武帝暴怒,愤而走到堂中,狠狠抬手对着顾千羽抽一嘴巴,“畜生!孽障!”
顾千羽此时瘫软在地,神色惘然,他到现在都还未理清此事,只知对郑书臣的话无处辩解。
江晚岑当做局外人看这一切,忽而欣赏起郑书臣的幕后之人,常言道苦肉计能引起人心的怜悯,当然也能令人信服某些事,即便这些事半真半假。
顾千羽确实有弑君之意,可谁能想到这郑书臣居然给顾千羽挖了个坑,还反咬一口。
而且,郑书臣所言并未有任何不妥,至少在当事人听来确实合情合理。
不过,这次刺杀中只有突然转向刺杀顾千羽这一步至关重要,仅仅用这一招棋便化解顾千羽的所有谋划,并将他彻底掰倒。
这幕后之人又借千音阁的名义,祸水东引,可以说对方脱身得干干净净,不容小觑。
顾淮之亦坐在一旁冷眼旁观,到这地步,哪里还看不清局势?郑书臣身后之人将成为大敌。
可他也并不会救顾千羽,顾千羽此人对他并无利用之处,反而很可能误事。
况且,当初宋云峰遇刺之时牵扯到宁安侯,宁安侯孙成走投无路来找他相助,还是受顾千羽之意。孙成知道他的秘密,从这些日子顾千羽的反应看来孙成并未告诉顾千羽。
顾千羽虽无大才,可终究是个祸患,不如除掉。
顾闻璟和顾梓辰对顾千羽并不亲厚,故而半句求情的话也不便说出。
“当初宋尚书寿宴遇刺,也是三皇子的手笔,三皇子欲借机拉拢宁安侯。三皇子与各地官员多多少少都有交集,从各地贪墨不少税银,其中江浙一地搜刮得分外严重,还时不时从各地搜刮童男童女用来狎玩。三皇子的账本皆在臣此处。”郑书臣的话还在继续,似有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之意,“当初郡主因宋尚书之案入狱,也是三皇子指使当时的北镇抚司镇抚齐大强对郡主严刑拷打,试图屈打成招。此外,江浙大灾中,三皇子曾蓄谋将几县之百姓投入决口救灾。”
江晚岑垂首,掩去微红的眼眶,喉头微哽,又想起在扬州知府府衙中望见的那一具具被水泡开泡烂的尸体,还有当时陆祁为救灾断然舍身,那笔冤屈将在今日一并了结。
背上忽地传来一下下轻拍,她的鼻头更酸了。
这一路而来,太多太多无辜的生命平白逝去。
顾千羽一时四面楚歌,连反驳的意图皆已丧失,猝然间大笑出声,面目逐渐狰狞。
“你这死老头,怎么不早些去死?!我真恨,没提前杀死你这个老不死的!”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彻底癫狂,丑态毕露。
“你一辈子只记着顾淮之,一辈子只记得求仙问道,顾淮之是你的儿子,我难道不是吗?”顾千羽抬手指着顾淮之,笑得凄惨,“我母妃的出身难道不比他母妃高?结果你一意孤行,完全不管我们其他这些皇子的死活!封王也只封他一人,简直成为天下人的笑话。”
“你以为你这皇位还能坐得安稳么?即便没有我顾千羽,这晋朝迟早有一天会覆灭!你们都觉得我肮脏卑鄙,可你们又能好到哪里去?同为上位者,你们,手上都沾有天下人的血泪。我们,谁比谁善良,谁又比谁高贵?”顾千羽发冠散乱,黑发不整,对着大堂中所有人怒吼出声,目眦欲裂。
晋武帝定定地看一眼,转身走回上首席位,抬手,“带下去,关进锦衣卫大狱。”
“这国,这家,这人,迟早都要覆灭!你们都不得好死!”顾千羽完全疯癫,眼睛红到快要滴血,仰天哈哈大笑。
另外两个锦衣卫连忙将郑书臣架起来,却发现郑书臣不知何时早已服毒自尽。
顾千羽在此次堂审得到应有的报应,可江晚岑却无论如何快意不起来。
顾千羽纵使偏执,可有一句话没说错。
这个国,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等一个契机便会倾塌。
堂上气氛凝重,晋武帝略带疲倦道,“事已至此,都散了。摆驾,回宫。”
晋武帝带着一众宫女太监浩浩荡荡地离开北镇抚司,临行登上车辇前转头对她说一句,“锦舒,婧平此前在宫中时常念叨着你,你平日无事,多来宫中走走。”
“锦舒遵命。”
晋武帝车辇远去,顾闻璟的马车随即跟上。
司徒礼跟随队伍回宫前深深望了她一眼。
顾梓辰、顾淮之与顾柏舟寒暄几句,也匆匆告辞。
她内心百感交集,恍然间,一切悉数改变。
“丁香,你去追查此次刺杀中打伤我和阿兄的那个黑袍人。”她总觉得风雨欲来。
顾柏舟在一旁静静望着他,眸中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