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音依旧温暖厚实,她心乱如麻,如一片平静的湖水上忽然生起万丈波澜,久久难以平静。
“你睡得沉,我叫不醒。”
她的声音轻飘飘,如从远方传来的烟般缥缈,使得她整个人有一种不真实感,即便坐在他眼前,却一下子与他相隔千里之外。
他神情微怔,暗想自己疑心太重,轻笑,“岑儿,你声音怎么了?”
她紧咬下唇,喉头火辣辣的,每次吞咽如同吞下刀剑般剧痛,“茶壶里没茶水了,我嗓子疼。”
从建京去南苑需半天,离开长宁侯府之前所有茶水早已备全。
察觉到他投来困惑的目光,她轻声解释,“天热,我分出一些给丁香她们。”
他并未吃惊,提早料到她会这么做,只是在心底慨叹一声。
宁愿自己受苦也要帮别人,值得么?
忽然,她问:“你近来身子骨好些了么?”
分明关心的话语却令他产生陌生疏远的错觉。
那道白色帷帽似乎将她永远地包裹起来,他看不明白,“经年积下的老毛病,待在云泽山后有所缓和。”
他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动作,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无端让人心慌。
江晚岑颔首,一言不发,目光逐渐转向窗外。
怪异感如藤蔓席卷他心尖,他想问问到底发生什么事。
于是,起身走到她身边缓缓坐下。
纵使她隐藏得不声不响,他还是发现她的异样。
他一步步靠近,她身子越发僵直直至轻微抖动,如同惊弓之鸟。
她害怕他,她为什么害怕?
“嗓子不舒服?”他抬手想触碰她,却被她几不可察地躲开。
她走到另一边的榻边,背对他躺下,“要不了多久便到南苑,我乏了。”
马车内霎时安静,空气似乎不再流动。
她静静地望向虚空上的一点,良久闭上双眼,终归下定决心。
阿兄说的没错,他太危险。
她下不了手,只能远离。
南苑四周环山千余里,群山高接苍穹,生灵萃集,物产丰饶,牲畜藩育,适合大规模行围打猎。
猝地,马车骤停,她在车厢的晃动中醒来。
丁香在车外唤道:“主子,到了。”
江晚岑闻言捋平衣裳上的褶皱,又抬头扶正帷帽。
顾柏舟的视线片刻不离,看到她的手触及发髻那一刻闪电般缩回,语气依旧淡然。
“我们下车吧。”
言罢,她独自走出去,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
众朝臣车撵皆停到南苑行宫前,人人屏息凝神。
突然,皇上身边的大太监用尖细的声音高声道,“圣上有令,今日众卿疲累暂行休整。”
圣旨初下,皇帝的华盖率先往行宫里行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江晚岑随着人潮匍匐在地,磕头跪送皇上。
随后,大批太监宫女走到各府马车旁领着朝臣及家眷去往各自的歇脚处。
一瘦得像猴的小太监凑上来,道:“世子,郡主,夫人还请跟小的来。”
江晚岑走到江母身边,挽住江母的左手臂亲昵道,“阿娘,我扶您去。”
江卿时反应极快,“怎么不和你夫君一同走?”
“要你管?”她扯住江母的手摇摇,凑到江母耳边撒娇,“阿娘,江卿时刚才是不是说我坏话?”
江卿时呵一声,“没人像你那般小肚鸡肠。”
江晚岑白他一眼,搂着江母欢欢喜喜地走进行宫。
硕风明显感知到主子和郡主两人间的微妙气氛,郡主下车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以往都会等等主子的。
又看到丁香一脸铁青,他不禁凑过去低声问:“今儿发生什么事?”
丁香冷冷乜一眼,带着些敌意,“你心里没数?”
说完,加快步伐跟上前面的人,徒留硕风在原地发呆。
他心里能有什么数?难不成刚才在马车上主子对郡主干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江卿时饶有兴趣地望向远处的身影,问身旁男子:“你又怎么惹她了?”
顾柏舟心烦意乱,困惑地随口应答,“没什么,只是在马车上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凡事开始不对劲。
“你......”江卿时眼皮一抖,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一向沉静的心思受到冲击。
硕风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张着耳朵听。
顾柏舟没闲心理会他们,紧蹙眉峰,“我睡着时,可有什么事发生?”
江卿时面容严肃:“你们最近与二皇子走得近?”
顾柏舟倏地转头,“二哥?他来做什么?”
“谨嫔娘娘让二皇子来送些糕点。”
“糕点?”顾柏舟顿时警觉,他与顾梓辰私交甚少,与谨嫔从未见过。
江卿时盯住他斟酌许久,正要出声,只见迎面走来一群大臣,说说笑笑。
江卿时只得上前左右寒暄。
顾柏舟带上硕风无声无息地绕过去,远离人群。
主子这是去哪儿?
郡主往右边去,他们却往左边走,硕风不敢问。
南苑静尘院。
顾梓辰指挥仆从四处洒扫,正屋中断断续续地传出木鱼敲击声。
有顷,一个小太监上前禀报,“二皇子,七皇子前来。”
顾梓辰蓝眸中露出一丝了然,“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身材高大的男子缓步而来,温润气质中隐隐气势汹汹。
顾柏舟打量眼前人,高鼻蓝眸红唇,典型的西狄人长相。
“二哥。”他微微弓身以示尊敬。
顾梓辰露出柔和的笑容,“七弟怎么有时间来看望我?”
顾梓辰历来气质文雅,不像别的皇子那般盛气凌人,日常也不以本皇子自居。
“二哥专门派人送来点心,我也送些坚果过来给你和谨嫔娘娘尝尝。”顾柏舟示意硕风将包裹递过去。
顾梓辰接过,勾起煦煦的笑意,“怎么不留着与郡主吃,她最喜这些零嘴。”
“二哥怎知岑儿最喜这些零嘴?”他笑意依旧,眸光顿冷。
他记得岑儿从未在顾梓辰跟前吃过坚果这类零嘴。
顾梓辰笑容不变,“听阿礼说起过,郡主平日里听曲时喜爱吃些坚果类零嘴。”
“二哥倒是记得清楚。”
“阿礼念叨惯了,想不记得都难。”
顾柏舟侧头望向远处院中郁郁葱葱的池边柳树,勾起半边唇角,“二哥,替我谢谢谨嫔娘娘的糕点,弟弟便不叨扰了。”
顾梓辰点点头,刚要吩咐仆从送他出门。
“辰儿,贵客到访,请进来喝杯茶水。”
“是,母妃。”顾梓辰眸光一暗,笑意依旧,“七弟,请。”
顾柏舟走进主屋,屋内如院名“静尘”之义,一尘不染,清幽寂静,一切从简。
屋内西面的神龛在整个陈设中最为别致。
金丝楠木的底座,上置横长方形的龛,亦为金丝楠木造成。神龛上雕刻吉祥如意图案以及一些神仙画像,金碧辉煌。神龛敞开式,里面供奉着一座金身佛像。
神龛下一位身着白色长袍、挽着简单发髻的妇人跪在蒲团上,咚咚的木鱼声从她身前传来,令屋内越发清幽。
顾梓辰躬身行礼,“母妃。”
“谨嫔娘娘。”
妇人从蒲团上起身,坚毅的远山眉,明净的双眸,脸上不施粉黛,顾梓辰连忙上前掺扶,却被她一手屏开。
“你的眼睛与你母亲长得真像。”妇人慢慢走近,清澈的眼底盛满沧桑。
“多谢娘娘夸赞,柏舟从未见过母亲。”他对自己的生母一无所知,只知是个碌碌无为的宫女,万般荣幸地承住圣恩,最后死于自己孩子手中。
谨嫔忽视他的淡漠,兀自坐到屋内东边的软榻上,抬手吩咐宫人给他看上一盏茶,“你母亲为人谦和,容貌姣好,老实本分,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顾柏舟依旧以笑回应,“过去的事早已过去,我今日前来实则感谢娘娘的关照。”
谨嫔眉眼平和,“这次我给七皇子、宁安侯世子、司徒家二公子都送去糕点。只有七皇子来得最快,听说辰儿在云泽山与七皇子你们交好,我帮不上辰儿什么忙,只有这一份小小心意。以后若有什么急事,还望七皇子与郡主帮衬一番。”
“娘娘,二哥比我有威望得多,怎需我帮衬?”他紧盯谨嫔。
谨嫔笑道,“你们是亲兄弟,本该互相照应。”
他瞥一眼顾梓辰,对谨嫔说,“娘娘,我本就自身难保。不过,二哥在云泽山也多次帮过我,我自会尽己所能帮您照看他。”
谨嫔眼中划过柔光,“如此,多谢七皇子。”
顾柏舟简单笑笑,寒暄一阵,匆匆告别。
回去的路上,硕风小声问,“二皇子母妃怎么突然找上您?”
顾柏舟一言不发,谨嫔当真以为皇室之间会真有互相照应?
在那座深宫中,他从未得到真正的温暖,永远孑然一身,互相照应成为最大的笑话。
自小他的求生之道告诉他,不应轻信任何人。
谨嫔不过察觉他近来在父皇面前有了些地位,可这地位还威胁不到顾千羽、顾梓辰,更不用说顾闻璟。
纵使以后朝局动荡,他依旧能有大概率脱身,是既能确保顾梓辰远离权势纷争平安顺遂的最佳人选。
静尘院。
顾梓辰目送顾柏舟远去,回到屋内问,“母妃,您历来不与外人打交道,为何这次主动差儿子前去送糕点?”
谨嫔阖上双眼,“与你交好的朋友,母妃该见见。”
“母妃,宫人说皇后娘娘近日频繁来找您。”
“娘娘来静心养性而已。”
顾梓辰忍不住,终于问出多年来心中所想,“母妃,既然这么多年我们母子在这宫中无欲无求,西狄的使臣也从未求见过我们。那为何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