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虔执笔,一笔一画写下方方正正的字。
那是给洛凛的信。
“岑弈与其兄面和心不和,乃实实在在纨绔子弟。”
岑弈拿起薄如蝉翼的信,饶有兴味地一字一句读出来。
“他会信么?”
罗虔清洗蘸满墨汁的毛笔:“在他眼里,我是他的一条狗,忠心耿耿。”
“可你拿刀要杀他,他不会起疑心么?”
“我且问你,他是如何待我的?”
岑弈迟疑了一下:“拿刀捅你,给你喂血,清洗伤口……”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我于他,还有些用处,他信我。”她将信一下一下叠好,“你说,你喜欢我?”
“在虞城的时候,我被你绑上山寨,就喜欢你了。”岑弈有些羞涩,“所以我才偷偷跟着你,我还以为没被发现呢……”
罗虔哦了一声:“那你把小指送给我罢。”
岑弈僵住了,罗虔展颜一笑,像黑白无常张开血盆大口:“我要做成吊坠,日日戴在脖子上。”
他转身走出营帐,不多时帐外一声尖叫,岑弈掀开帘子,左手血淋淋的,掌心静静躺着刚切下来的小指,还在滴血。
罗虔垂着眼替他包扎,旋即掏出小刀把皮切开,三两下利索地分离骨肉,露出清晰坚硬的骨头。
岑弈跟着她去了湖边,眼睛黏在她身上。罗虔仔细地清洗带血的骨头,从身上摸出一枚红绳穿过小孔。
“帮我戴上。”
岑弈似乎在颤抖,她的手轻轻盖住他的手。两只冰冷的手交叠,是不会有一丝暖意的。
“你的手没有一天是暖和的。”罗虔拍了拍他的手。
岑弈似乎被安抚了,战栗的幅度小了许多:“小时候一直在扬州住着,甘州的冬天太寒了。”
“扬州……”
罗虔有一瞬间的失神。
“扬州怎样?”
她笑了笑:“地杰人灵。”
“你去过?”
罗虔摇了摇头:“不曾。”
岑弈系好红绳,从后背拥着她:“那明年我们回汴梁,我带你去扬州瞧瞧?”
罗虔转过身窝在他怀中,嗓音甜软:“说到做到。”
岑弈下巴靠在她的发顶:“说到做到。”
扶风掀开营帐:“最近营里都在传,你同岑家那小子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
罗虔腼腆一笑:“不要同哥哥说,只是互通心意罢了。”
扶风撇了眼她脸上的羞涩:“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甘州。”
罗虔嘴角挂着恬淡的笑容:“甘州真真是个宝地,下辈子也要来。”
扶风凑近去瞧她,妄图在这张笑脸上看出一丝裂痕:“我还以为圣上是给你和祝熹赐婚呢。”
她抬起笑脸,眼睛弯成了月牙:“我是祝熹的小妹,扶风哥哥说笑了,嫂夫人是萧府萧颦。”
扶风起身站在书架前,百无聊赖地翻看书简:“可阿熹每回找我都是因你。”
罗虔执笔的手瞬间顿住,笔尖微微颤了颤,她凝神落笔:“扶风哥哥这是在打趣么?大哥同霜霜讲,去寻柳扶风所为要事。”
“你的事不就是要事?”他随手扒拉了下古籍,探头去瞧罗虔纸上的内容,“你在写什么?”
罗虔嘴角的笑有些挂不住:“家书。”
“虔在甘州一切都好,兄长切勿挂念……霜霜何时如此正式了?”
她将笔放下,抖了抖墨水未干的白纸:“霜霜不再是同大哥玩闹的丫头了。”
扶风拍了拍她的肩膀:“徽之见到你如今的模样,不知是会欣慰还是……”
罗虔迎上他的目光:“大哥会为我高兴的。”
送走柳鸳,罗虔呆坐良久,不知不觉,两行清泪已成泪痕。
她站在扶风方才的位置,将书简移开,下面有一个暗格,小小的暗格藏着一沓画纸。
一,二……三十二。
书架一共五层,每层六列,每一个格子下都有一个暗格,用来装祝熹的画像。
如今,只剩五个暗格了。半年时间,她就可以全部装满。
那时候,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画像呢?
她看向火苗跳动的蜡烛。
洛凛请命拜为西平郡太守,算算时日大约已经到了西平郡。洛府只剩下家仆,祝熹回到昔日的逍遥阁,收拾自己的东西。
画上的女子笑弯了眼,脸庞埋在臂弯里。一只手屈指敲着她的鼻梁,落日的光影落在她脸上,有几分不真实。
祝熹眷恋地摸了摸画中人的脸,好像指节上还停留她的温度。
他对草稿一直不满意,倒不是样貌神态不一致,也许是太过求真,模样眼神流转栩栩如生,倒失了几分静态纸面的美感。
除此之外,画上的罗虔总像是缺少了什么。
祝熹近距离观察熟睡的罗虔,眼神缓慢地扫过她的每一寸肌肤,连眉间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闭上那双桃花眼的罗虔,眉目舒展,红红的嘴唇微张,俨然与画中一般无二。
其实她并不是绝色美人,可是在祝熹的印象里,罗虔有一种说不出的美,美的可爱。疯笑时候弯弯的眉毛,微露的牙龈都很美,不高兴时幽怨的眼睛,无意识微微撅起的嘴唇,叫人看了就忍不住再逗逗她,亲亲她。
他正凝神看着,漆黑的瞳孔倒映出他的玉面红唇,乌黑浓密的睫毛颤颤巍巍地卷翘,埋在臂弯半露的左眼映入日色,干燥的唇经舌尖一浸润就殷红欲滴。
忽然那瞳孔骤缩,眼角眉梢都弯弯,透出浓浓欢喜的笑意,唇角也牵动脸上的肉肉挤出好看红晕的苹果肌,睫毛也扑闪扑闪,笑容也放大放大了。她记得笑不露齿的规矩,嘴巴埋在胳膊里,空露出一双笑眼睛闪烁发光,美不言而喻。
她在对他说些什么已然不重要了。
祝熹方才明白画中人缺少的是什么,不过他也不会再修改。他知道,无论如何描摹刻画,都无法将她此刻的如花笑靥言尽。
丹青终究只是丹青,罗虔身上蓬勃的生机活力所呈现的灵动自然,是薄薄一张画纸无法表达的。
“你会恨我么?”
一声轻轻的叹气随着朱门紧闭,尘埃落定。
“不会。”
罗虔喝了一口酒。
“你竟不恨?听家兄说,徽之兄于殿上向圣上请命赐婚萧大夫嫡女。”
罗虔已经醉了,说话慢吞吞的:“祝熹是个倔脾气,不到无路可退是不会低头的,定是洛凛拿我要挟他。”
“你就这么信他?”
罗虔蔑视地看了他一眼,嗤笑道:“这世上没有可以为你去死的人么?”
“祝熹可以为我去死。”她打了个酒嗝,“如果我死了,他绝不独活。”
“他是以我的性命来威胁。”
岑弈抱着醉醺醺的罗虔,她酒品很好,没有乱吐大叫,也不胡言乱语,只是安静地一头栽下去。
这几天罗虔像丢了魂一样,扶风特准他带着罗虔在虞城附近散心。
他看着怀中人细细的脖颈,眼里闪过一丝光。
罗虔突然睁开眼,在他臂弯里挣扎起来。他被迫停下,身侧是勾栏瓦肆,里头传来轻柔缱绻的歌声:“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她跌跌撞撞跑进青楼,岑弈往老鸨怀里塞了些银两才追上她。
得,酒劲才上来。
“唱什么唱,真难听。”她抓着一把瓜子就要往楼下戏台扔。
岑弈往后一靠,默默看她耍酒疯。
她骂完曲子就趴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倒头就睡,嘴里嘟嘟囔囔。
“曲儿好听,别把气撒曲儿身上。”
“就是难听,难听死了。”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能不能别唱了……”
“好好,咱不听,回去。”他说着就要把罗虔拽起来。
罗虔尖叫着甩开他的手:“不回去,我不回去!”
周围人齐刷刷转身,迎接几十双眼睛的洗礼,岑弈耐着性子缓声道:“好,不回,不回去。”
“回去做什么……甘州到汴梁,你知道有多远么?”
“八千里都有,好远啊,我怕赶不上,累坏了好几匹马,盘缠都用完了。”罗虔翻开自己的银袋,空空如也,“我有病么,我从那么远的地方回去就参加这么个破婚宴……真的好远好远啊,我长这么大,从没走过那么远的路……”
“哥,是不是我记错了?我记得,祝熹说要娶我。”
得,把他认成洛凛了。
“说要娶我,哥……”
正巧有邻桌酒客闲聊:“这状元郎和尚书千金真真是一桩好姻缘啊……”不时有附和声传来,吵吵嚷嚷在这声色犬马的风月地。
罗虔听得头疼,朝邻桌地面摔了个杯子:“就你们长眼了知道这是好姻缘,哪里来的好!”
岑弈给他们塞了一袋银钱,才好歹止住了争斗。他实在头疼的厉害,趴在阑干上听小曲,时不时看一眼心上人,防止她做出什么极端事。
罗虔微张着嘴,静静坐着,突然崩溃大哭起来,惹得嫖客回首连连。
“别哭了。”
身后雅座传来一道声音,洛凛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终于出声制止。
罗虔睁开潸潸泪眼,噗嗤笑了,鼻涕不争气地流出来:“哥,你在啊。”
洛凛抬起丝绒质的衣袖,粗鲁地擦净她的脸。随后将她带入厢房,岑弈不知何时溜之大吉。
“哥,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叫他们不要成亲,不要。”最后两个字好像破了音。
“罗虔,你参加了他们的喜宴,你去甘州的时候萧颦还……”
罗虔捂紧耳朵,洛凛掐住她的手腕,强迫她认清现实。不待他讲话,罗虔的泪像开闸的洪水,吧哒吧哒冲刷她沾满油污的脸,冲出两道小溪。
她控制不住决堤的泪,呆坐在凳子上。洛凛炙热的手一点点抹去她的泪,刚擦干就又被打湿。
“再哭就打断你的手脚。”
泪珠不见减少,她被吓得丢了魂只知道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
洛凛认命般妥协:“你笑一个,我带你回家。”
罗虔立刻扬起笑容,蓄着的泪砸到他掌心。
“笑得好丑,我不带你回去,但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罗虔郑重其事:“我要抢婚。”
醉的不轻。
“好,怎么抢?”
他答应的这样爽快,罗虔怔怔咽下一口酒,烈酒烧的肠子火燎的疼,疼的她心都在颤。
“硬抢,祝熹要是不跟我走,我再也不回汴梁。”
“徽是当今炙手可热的状元,霜霜有什么把握?”
“我不管他是纨绔子弟还是文人才子,我只记得,他说过,要娶我——他不会骗我的。”
“那若是骗了呢?”
“……骗了就骗了,我不成婚了。”罗虔像泄气的布袋,瞬间颓靡下去,“罢了,我不抢了……祝熹不是喜欢她么?我叫他好好喜欢,我才不在乎。”
“说归说,你哭什么?”
“他就这么喜欢啊……”罗虔靠在洛凛胸口,死死攥着他的胸前襟,眼睛紧紧地闭着,“哥,你说,那些死人生前被砍头砍手砍脚,被掏干净五脏六腑的时候也这样痛么?”
她细细吸着气,嗓子里有说不出的苦涩,压抑自己外泄的汹涌情感。
“可是我与他们不同,我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偷人家东西,然而我也挨了一刀。”洛凛一搭没一搭缠绕她的发,又捋直打着旋儿落下去,阴翳着脸听她字字泣血,“最讽刺的是,我要笑着被人砍,还要笑着拔出刀来,再笑着走到没人的地方,自己收拾,包扎,痊愈,一身的伤疤都不能叫人看见。”
“二哥瞧见了。”
罗虔试图探求他古井无波的幽深眼眸,试图寻找一丝深沉难言的心痛,无疾而终。
“怎么做到的?”她的泪藏在黑漆漆的夜里,“是因为伤了太多次么?”
“霜霜啊,嵇菱的话你还是没听进去。”洛凛后脑勺枕着手,拂去她半干的红泪,“太痛的时候,就没有力气再哭了。”
他垂下白皙好看的指节,敛去眸中冰冷的温度。罗虔拉住他的手,捧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
“霜霜看的清么?”洛凛淡淡笑了,曲起食指勾去她滚烫的泪。
罗虔抓住他的手:“你的手太冷了,我给你暖暖。”
如出一辙冰冷的手与他的手十指相扣,洛凛轻轻笑了。
同他一样的黑暗血腥,却妄图给他一丝温暖。
罗虔,你心软了。
“哥,你别笑我,我只恨当初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二哥。”罗虔挤出一丝笑,“二哥爱我,人也好看,还有权有势有钱,还会给霜霜擦眼泪。”
“那你晓得么,我一直想杀了你。”
“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不是么?那年萧颦来府上,说她喜欢祝熹,我就动了邪念。我没想杀她,却从未想要她好过。说到底,霜霜也是恶人,也该下地狱。二哥若要去,捎上我。”
罗虔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其实二哥比那个什么祝熹好多了,对么?”
对呀,洛凛和她是一类人,都那么肮脏血腥。祝熹整日清风明月,家国大义,她早就看烦了他那一副郁郁不得志的失意。
“他总是逗我,我都不开心他还要逗我,可烦了。我打个哈欠也要问我是不是难过了,整日想这想那了,我不喜欢。还有,他那么讨姑娘喜欢,我若是找郎君,才不找祝熹这样的。”罗虔脸上挂着干涸的泪,“我在清浊楼见到最多的就是如他这般的郎君,可会惹女子伤心了,我才不是喜欢他……对吧?”
洛凛奉陪地点点头,罗虔像是有了底气一样:“对呀,他怎么值得我喜欢呢?他又爱喝酒,我劝他少饮,总是不听,醉了又要祸害我。爱写那些我不懂的诗句,非要拉着我吟诵,我最烦读诗了……脾气还倔……还有……”
罗虔正絮絮叨叨说他坏话,下巴处凝聚的冰凉倏忽坠落,她似有预感看向衣襟,青翠衣领上明明白白一个小圆点。
是眼泪的形状。
洛凛默默听着她委屈的哭腔,好像心间长久沉寂禁锢的情愫也重见光明,于这漫漫长夜无边夜色中无声发酵。
“霜霜,哭吧。”他胳膊一伸将罗虔搂进怀里,拍了拍她颤抖的脊背,“哥哥不笑你。”
她终于放声大哭,清丽阴郁的五官通通骤缩起来,黑眉又团成乌云,眼泪如暴雨倾盆降临。
岑弈听到隐约的哭声,哼着曲子走向太守府。
“有点东西。”
他从岑蔚那里得到消息,跟罗虔俩人早早在西平郡蹲守,只等瓮中捉鳖,而哭声正是他们的暗号。
府外守卫拦下他:“什么人?”
岑弈藏在帽檐下的脸止不住的笑:“太守令在此,我乃太守随从,属太守意前来。”
顺利通过搜查,他窜进军机房,小心翻查密室的入口。
“床侧烛火台……”他轻念着纸上秀气锋利的小楷。
木质结构的转动声炸在静谧中,密室开了。
“真被你猜准了,怪物。”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扭进小小的密室,纸条在火苗上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