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虔突觉嗓口腥甜,被吓得丢了尖刀,蹲在地上忍不住崩溃大哭。

    洛凛负伤冷冷看着她。

    “我要酒。”她抹了抹眼泪,可怜巴巴。

    洛凛大手一挥,不多时婢子抱着一个深色坛子退下。

    “这灯好红,我都要看不清你的脸了。”罗虔吸着鼻子,声音带着哭腔,扯下酒坛的红布绸,“二哥喜爱烈酒么?”

    辛辣醇香的酒气冲刷空气中的血腥,厚重回甘的酒味贯穿空无一物的肠胃。

    罗虔一下子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对着酒坛灌酒。通透凉薄的烈酒在口腔里叫嚣着热辣,脆嫩的腌青豆温和清新。

    “酸梅解酒,你不喜欢么?”

    罗虔摔碎了酿梅碟子:“看着就烦。”

    她丝毫不在意烈酒濡湿华贵的衣领,不轻不重啧一声,暴力脱去祝熹给她披上的玄墨薄氅,顺手堆在身畔的红绸垫石椅上。

    罗虔一点点剥去青豆的豆荚,里面只有小小的三粒。清脆的青豆入口即化,极为爽口清口的下酒菜。青豆绿色的外衣嵌入她参差不齐的指甲,很快指甲缝就被填满了绿色。

    她薄怒,眼角闪着泪,趴在桌子上又去捻花生吃。花生酥脆油香四溢,她轻轻抹去红皮,唇齿留香。

    “哭什么?”他伸出血淋淋的手娴熟去皮,圆滚滚的青豆粒安静盛放在碟子边沿。

    罗虔不哭了,高高兴兴吃青豆,也不管沾了血就往嘴里塞,辛辣酸涩的口感是她喜欢的,一时间连酒也忘了喝,一脸孩子般的天真无辜。

    今夜无星无月,洛凛却看见倒映满天繁星的她亮亮的眼睛,孩子气久违地出现在罗虔的脸上。

    她一脸期待憧憬,脸颊贴着坚硬的石桌,无辜欢喜地盯着他手中悄然褪衣的青豆。

    “哥,你怎么哭了?”

    她看见洛凛眼角有月光划过。

    话落,唇边一滴温热尽散的冷,无味回苦。

    “霜霜怎么也哭了?”

    “哥,我没哭。”她的嘴里含着酒,“我只是,打哈欠了。”

    “二哥也打哈欠了。”

    “二哥打哈欠从不落泪,是困了?” 罗虔坐到他身旁,“二哥先别睡,我想同你说说话。”

    洛凛敞开黑红披风,罗虔缩成一团钻进来,脸靠在他的臂膀上。

    令人心安的血腥味。

    “哥,你听到什么声儿了么?”

    不远处隐隐划拳行酒令的起哄声,灯火摇曳绰约,囍红灯笼高高悬,酒过三巡的残宴有人醉成一滩烂泥,有人凉酒下肚假意祝贺道喜,有人攥紧红手帕,紧张等待新婚丈夫到来。

    “那边今夜无眠,咱俩啊,今晚也别想睡个安稳觉了……”

    “睡得着么?”

    “喝了酒身子暖暖和和的,等会儿叫人灭了灯,一会儿就睡着了。”话落洛凛挥手叫退随行婢子,周遭陷入凄冷幽怨的沉默。

    乌云退散,温柔的月光将黑云照的朗润分明,无言高悬,月色冷冽。

    罗虔听到细细碎碎的吸气声,声音清晰可闻,仿佛近在咫尺。她望向黯淡清冷月色中颓废的面容,点点银光水色折射出冷落伤神的无限银辉。

    “哥,你在为谁伤神?”罗虔淡淡吐出,“是我为之伤神的那个人么?”

    洛凛呼出的热气扑打在她的耳鬓,喉间压抑克制的哽咽与呼吸,他紧紧抱住了罗虔,嗓音满是挣扎麻木:“霜霜――在为谁伤心?”

    罗虔心中一紧,那两个字呼之欲出,蠢蠢欲动跳跃在舌尖,只待她被黑夜冲昏了头脑,莽撞脱口而出那姓名。

    她隐约听见砰砰心跳声,他们交缠着心跳呼吸声,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胸膛的心率,是否同耳畔那般沉闷猛烈。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墙外头传来天上人间的朦胧飘渺的吟诵,带着些乌云掩盖下皎月的乾坤清辉,伤神失意洒落小小的渺予亭。

    罗虔望向洁白明净的满月,正当洛凛以为她就要沉默下去时,她开口道:“今晚的月亮好圆。”

    洛凛嘴角一点虚无的笑意:“ 这是天作之合的好姻缘,成亲之日自然是上好的黄道吉日,满月也算意料之中。”

    “成亲……”罗虔的声音渐渐小了,隐于唇齿之间。

    “霜霜以后也要成亲,那一日兴许也是满月。”

    “不嫁给心爱之人,满月有何意义?”

    洛凛默然不语,罗虔的眼神从月亮移到他的脸上。阴郁暴戾的脸经这月色浸染竟显出几分柔和温润,生人勿近的疏离感悄然淡化。

    “二哥会有满月的,而我不会有了。”

    洛凛深深凝视着她,罗虔靠在他的胸膛上,眼里藏不住的冰冷恨意。

    “霜霜,你错了,我们都没有满月了。”

    他眼里的爱意深沉汹涌,极致的隐忍与克制,比深渊还要绵长。

    罗虔像碰到烫手山芋一样,突如其来的炙热的温度烫伤她的指尖,那烧痛十指连心灼伤她酸涩的心房,直叫人刻骨铭心。

    墙外的喜乐又传来了,宾客划拳行酒令玩得不亦乐乎,个个喧闹唱和,欢喜在酒气里弥漫了整座庭院。墙内低低的窃窃私语,步步为营,妄图探窥破谁人的真心,两败俱伤,眼泪在死寂中无声发酵。

    泪水蓄满了眼眶,压抑铺天盖地的如夜色般浓重的悲伤。

    或许是洛凛感受到她的颤抖,只是给彼此留一点颜面,又或许其实是他在颤抖着。

    “我为祝熹伤神。”

    嘶哑沉重的声音丢出,像巨石自高处投入平静无波澜的死水,激起千堆雪。

    洛凛垂眸看向怀中的罗虔,她闭紧双眼,眼睫沾满珍珠,嘴唇轻轻动了动。

    “我为心爱之人而伤神。”

    不知何处一滴水落在她的鼻子上。顺着鼻梁聚于鼻尖,没于衣领。

    然而皓月当空,千里块状乌云消散。

    洛凛为她下了一场雨。

    热闹甜蜜的新婚夜,不管是吃醉了酒烧红了脸,还是少女怀春羞红了脸,或是泪水湮灭在道贺庆喜中哭红了眼的,终究都一齐红彤彤地为天造地设的新人奉上厚厚的红囍礼。

    罗虔自打进了清浊楼便知:脸只是一张皮囊,人心叵测。

    祝熹生来一张矜贵公子面,她不喜欢。

    偏偏鬼使神差的,她被那玉面红唇的笑所诱惑。

    进了府,她再见那日摄魂夺魄的笑,心里仍然会震颤惊艳。然而她最喜欢的是洛凛了,阴翳低沉的眼里闪烁着勃勃野心,运筹帷幄。

    她喜欢洛凛,不止是因为知遇之恩,一向薄情的她不知祝熹的伤。

    洛凛不怎么喜欢她,好像瞧上她一眼也是因为祝熹,因为祝熹过分怜爱。

    罗虔长大一些了,不愿祝熹知道那些不堪的过往,心里也愈发怨恨老鸨。

    自经溺水一事,罗虔找到洛凛,拉着他宽大冷硬的手掌:“哥,你喜欢我对不对?”

    “二哥一直喜欢霜霜的。”

    罗虔把柔软的脸放在他手中,洛凛顺势上下抚摸,微凉的指腹略过她粲然生辉的眼睛。

    “那么二哥杀了她罢。”

    一瞬间,他的动作顿了顿。

    “霜霜在说什么?”

    “她在你手里,杀了她。”

    她纯真无害的眼俏皮地眨了眨,说这话时好像在央求他为她讲故事哄睡。

    洛凛摸了摸她的头:“霜霜怎的叫我做?”

    罗虔羞涩一笑:“我不想让祝熹找到她――二哥也不想再叫他找寻下去了罢?”

    “霜霜真是聪明。”

    罗虔摇摇头:“不,我可笨了,《赤壁赋》我还不会背呢。”

    洛凛眸色深沉漆黑:“背两句我听听。”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第一句是这么?”

    罗虔无辜摊手:“祝熹说了好多,可我只记住这一句。你看,我就说我笨吧。”

    “二哥知道,霜霜在装笨。”他笑意愈深。

    “没有二哥聪明,先我一步将人接走。”罗虔苦恼,“早知道我就不去买梅子了。”

    “梅子好吃,该去买。”

    “那二哥要给我买好多好多梅子,能装满一个屋子。”

    “敢情前面都是假话,其实是想叫我给你买梅子么?霜霜学坏了。”

    罗虔乖乖笑着,拉着他的手臂摇啊摇:“二哥,拔她舌头的时候也叫我去看看,好不好?”

    “那你可不要穿心爱的衣裳去。”洛凛一点点捋直她弯弯的打转的发梢,“血溅上去就脏了,再也没法穿了。”

    罗虔如他所愿,睁大一双亮晶晶的美目,惊喜娇憨地抿嘴笑:“那二哥跟东姥说罢,提前把衣裳准备好,我记性不好。对了,还要记得叫醒我,我可不想睡过头了,叫二哥苦等。”

    洛凛听她细细碎碎安排,编了个潦草的小辫子:“不须劳烦她老人家,二哥给你准备衣裳,二哥叫醒你,可行了?”

    罗虔嫌弃地拆开辫子,嘴唇微微撅起,颇有置气的意味:“你编的辫子好难看,霜霜不喜欢。”

    洛凛只是笑,骨节分明的手拆开三四股头发缠绕的辫子,拍了拍她的头:“去叫徽给你编辫子。”

    罗虔偏头,皱着眉头阴着脸:“不要。”

    洛凛略吃一惊,拉过她的椅子,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奏地轻叩:“霜霜不是喜欢他么?”

    她心里醋意大发,望进他戏谑深情的眼,霎时莫名扭扭捏捏起来。

    “就因为那杏子么?”

    罗虔猛然瞪大眼睛,只听他淡淡道:“几个破果子,摘了就摘了,至于么?”

    她不可置信,乃至于冲破内敛,带着怯懦的怒气脱口而出:“至于!”

    罗虔脸上的神色太过鲜活,孩子气再一次浮现在她狠毒阴暗的面皮上。洛凛轻轻笑,手指穿梭在她毛燥干净的墨发中,一下没一下敷衍抚摸安慰:“霜霜不气,霜霜不气……”

    “为什么连你也觉得这不重要?”她一副好像世界崩塌的样子,七分的委屈无奈与不满通通化作咽喉的酸涩,酸胀堵在嗓子眼,连说话也成了一件极困难的事情。

    她的眼圈没出息地红了,隐约几滴泪水在眼眶里委委屈屈,只等她再被哪一句话刺激泪满衣襟。

    洛凛叹了口气,食指弯曲放在她眼下,预备接住摇摇欲坠的泪。罗虔见状,脾气上头决心偏不如他所愿,偏偏那泪在他意料之中,直挺挺润湿了指节。

    洛凛擦去纤细眼睫上残留的泪珠,一句话也没说。罗虔被他们的冷漠旁观彻底刺痛,一边嘴里吼道“我不喜欢你了”,一边眼睛跟冲破江堤的洪水一样泛滥成灾,横七竖八淌了一脸,不待洛凛细瞧她伤心的泪痕,罗虔利索抹了泪,悲愤欲绝冲出书房。

    碰到午睡刚醒的祝熹,她连一眼也不曾施舍径直快步走过,留下头昏脑胀伸懒腰的人。

    “霜霜……”祝熹慢悠悠反应过来,大脑延迟似的迟钝追上去,眼花缭乱在西苑转圈迷糊,他疑心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人,正欲穿过白紫丁香花群树,只听压抑的吞咽声。

    祝熹登时清醒过来,愈靠近那细碎的哭声,心揪得愈紧,那种感同身受的窒息抑郁叫他似有所感,猛然止住了脚步。

    圆形的空苑门后,罗虔孤身坐在草阶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手心向上捂住眼,嘴唇抿得发白。如果她垂落衣袖的胳膊上没有水色痕迹,兴许祝熹会以为她在这里自省。

    祝熹不敢上前,知道她哭泣的缘由。

    罗虔在一片黑暗寂静中发泄,浑然不觉近乎无声的脚步。鼻尖似有酸甜果香,入目一筐黄杏子。

    她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不耐烦地皱眉,低头揉了揉眼睛。青蓝的衣袂叫她脊背僵硬,罗虔有如被人揭开伤疤的孩子,害怕地凝视地面。

    站在她眼前的人是祝熹。

    罗虔不想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鼻涕眼泪纵横交错,窘迫又没出息。她狠狠拿袖子擦了把脸,通红着眼倔强瞪着他。

    祝熹要伸手去摸摸她,罗虔戒备地后退几步,心里怪自己失了防备心,自己这副落魄样叫他看了个清楚彻底。

    “霜霜不要生气了。”祝熹伸出的手空落落垂下,慢慢蜷缩起来,俊朗的脸上满是心疼,提起杏子筐。

    “大哥这是做什么?”

    “霜霜哭得好伤心,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祝熹若有所思,“虽然我不知道为何,但还是先道歉为好。”

    罗虔心中一软:“你没有做错什么,是霜霜太过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她这样揽下过错,实则脸上没有一分歉疚,眼神幽怨地乱飘,就是不瞧他。

    祝熹笑出了声。

    罗虔不知道他笑什么,恶狠狠盯着他。

    祝熹捂住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再笑。

    罗虔轻轻哼了一声,眉眼舒展。

    他忽然坐在她原来的草阶上,一模一样的位置,背过身不知在做什么,罗虔没忍住笑了。

    她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愉悦欢喜的表情又被他抓了个正着。罗虔急急忙忙转过身,摆出方才气势汹汹的架势,冷不防撞上他含笑温柔的眼眸。

    罗虔最受不了他笑了,脉脉含情的眼微微弯起,薄薄的红唇扬起浅浅的弧度,不经意露出白白的牙齿,天生一副笑美人。

    没等罗虔反应过来,鲜黄的杏子果肉已然递到她唇边。

    “霜霜,张嘴。”

    她好像被狐妖勾了魂的书生,听话乖乖衔到嘴里,酸涩清甜。

    他温柔似水的笑转瞬即逝,得逞坏笑:“霜霜吃了我的果子,就不许再生气了。”

    瞳孔里是祝熹得意的笑容,阳光灿烂,罗虔真想为她的没出息狠狠打自己一耳光,然而祝熹挤着她的双颊:“你怎么不嚼啊?难道霜霜要直接吞下去吗?好厉害。”

    祝熹就差笑她是个傻瓜了,罗虔愤愤咀嚼果肉吞了下去。

    “霜霜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哥哥我这一回,此后我再也不叫别人碰你的树了。”

    他知道她为了什么而生气,然而这是要她伤心落泪才肯博他哄一哄。

    罗虔没什么欢欣的表情,定定瞧着他。

    “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罗虔承认这想法纯粹是一念之间,但她就是想看看祝熹是什么反应。她不知道自己希望祝熹作何反应,也许是想看看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也许只是孩子耍赖,以自己的方式报复他。反正,她必须要做些什么。

    “我想去萧颦府上住上一段时日。”

    手心的手指忽然用力,祝熹有一瞬间的停顿。

    罗虔心头一喜,等着他的挽留。

    “为什么要去?”

    她快要忍不住扬唇微笑了,却低头掩盖自己的内心,平稳声音道:“我私自将哥哥请来的客人轰出家门,于情于理,我都该上门赔罪。”冠冕堂皇的说辞信手拈来。

    “这跟你去萧府有何干系?”

    “萧颦是哥哥的青梅竹马,我按理该叫一声姊姊。此番前去,不仅是为了道歉,也是同她培养一些感情――况且,姊姊先前已邀我去作客。”罗虔也很佩服自己撒谎的能力,脸不红心不跳,天生就学会了似的。

    祝熹松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散在空气里:“也好,你去罢。”

    罗虔僵在原地,只见他背过手走出西苑,她气得直跺脚。清风吹过幽幽丁香,罗虔心冷:“如此,你也不在意么?”

    两天后,萧颦在门口见到了她。

    那日,罗虔穿着一身深紫色服裳。并不出众的脸,凛冽疏离的气质却硬生生契合绛紫。

    她不太在意,只偷偷瞥一眼长身玉立的青年。祝熹随意搭了件月白衫子,风扬起他轻盈的衣袂,一步一步踩在石板路上朝她走来。萧颦的心砰砰乱跳,赶忙问身旁婢子:“ 宝儿,我今日气色如何?衣裳怎么样?有没有皱?这一身漂亮么?”

    罗虔不愿祝熹来送她,可惜洛凛早朝,只得不情不愿拉祝熹上马车。离萧府不远处,她叫停马车,预备自己孤身前去。祝熹攥紧她的手:“霜霜一个人去不安全,要是摔了碰了怎么办?还是我跟你一道去。”

    臭祝熹。

    罗虔依着他缓慢走向气派的萧府。

    萧颦询问婢子的画面她没有错过,罗虔抬眸去看身旁的青年。他身量很高,挡住了大半的烈阳,对着萧家母女爽朗一笑。

    罗虔收回目光,突然加快了脚步。

    祝熹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困惑地迎上萧夫人的寒暄:“熹儿,这就是霜霜罢?”

    萧颦羞怯道:“熹哥哥好。”

    祝熹作揖行礼:“正是家妹。霜霜同颦儿闹了点不愉快,我已责令她面壁思过。霜霜知错,特来赔礼道歉。”

    “小孩子闹矛盾是常有的事,我看霜霜已知错,诚心要来与颦儿做朋友,不必如此客气。”萧夫人慈眉善目,“熹儿,你母亲身体还康健么?”

    “前段时间回乡看望母亲,一切都好,夫人放心。”

    “那就好。”萧夫人拉着罗虔,“霜霜来了这儿,不必拘束,同你颦姊姊玩乐便好。”

    罗虔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临了,她还是没忍住,偷偷看了祝熹一眼。

    立如青松翠柏,标致颀长,他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连最后看我一眼也不愿么?

    她没了来时的负气,漂亮的眼无助地含愁。

    萧颦见她停住,同她一般依依不舍地望向青松翠柏,快活得抑制不住心里的欢喜,好像能够这样时不时远远瞧上他一眼,便足矣。

    罗虔不高兴地收回目光,却见萧颦嫩唇后微露的皓齿。她知道,她在凝视祝熹。

    她抛弃教条的笑不露齿,在为他笑。

    罗虔对眼前人的厌恶难以名状,不悦地拽着她的胳膊,声音却是低沉平静的:“颦姊姊,我们走罢。”

    萧颦反握住她的手,罗虔如被灼烫一般猛然躲避开。她抿了抿嘴唇,眼底闪过转瞬即逝的失落。罗虔为自己无意识的举措而抱歉,全然忘记自己方才的厌恶。

    “霜霜,熹郎在看你。”

    祝熹站在台阶下,眉目舒朗,静静望向罗虔,似乎想说些什么,浑然不觉女子爱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身旁少女快乐得忘了笑不露齿的规矩,阶下人清风明月来者不拒,罗虔看不惯他这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但也无法为自己不知名的酸涩烦躁开脱,冷冷扫了他一眼,没入回廊。

    门后的朱门重重合上,发出厚重沉闷的声音,连带着她的心也郁闷起来。

    “霜霜不再看看熹郎么?”夫人回头笑。

    “哥哥有很多要事去办,霜霜不忍烦扰。”罗虔冠冕堂皇说着蹩脚的谎话,夫人不忍拆穿,莞尔一笑:“霜霜真真是懂事孩子。”

    罗虔烦躁地抓了把头发,齐整柔顺的青丝出现一小处不和谐的毛燥,指缝里缠绕三两根黑发。

    爽快。

    萧府的人对她很好,萧颦对她也很好,好像她们从未发生过不愉快。

    罗虔知道自己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可她什么都可以大度慷慨送出去,譬如府中名贵的书画摹本,精贵花哨的银履,还有祝熹赠她的蓼兰青钗子,不,那个她还是不舍得的,不过洛凛送她的白玉耳坠是可以的。

    “我不要白玉耳坠。”萧颦的声音突然出现,“我想看看徽之赠你的那个钗子。”

    “……不可以。”

    “连瞧瞧也不行么?霜霜好坏。”

    罗虔招架不住,环顾四周又下意识想找祝熹的身影,她两眼空空:“我不想拿出来给人瞧,连我自己也不敢。”

    “为何?”

    “就是不敢。”

    “徽之送你的东西,哪里不敢看?”萧颦陷入无尽的幻想,笑得很开心,“若是徽之肯送我个钗子,管他什么玉钗金钗木钗子,我定要日日插在发中。”

    “可是那是我哥送给我的,我不敢戴――万一弄坏了可怎么好。”

    “也是啊……”萧颦拉着她的胳膊,“好霜霜,就给我看看嘛,我也想戴一戴,我不抢你的。”

    “好罢,日后姊姊同我一道回家,我让哥哥给姊姊瞧。”

    “真想叫祝熹也赠我一支钗……”

    也许是她脸上的憧憬太过迷人,罗虔吞吞吐吐:“只是极普通的钗子……”

    萧颦扭过头来,罗虔接着说:“哥哥送予我的钗子就是染色的蓝钗子。”

    “蓝钗子?钗子也可以染色么?”

    “哥哥是这样同我说的,他说这就是很便宜的一个染色木钗子,叫我放心收下。”

    “那就是我孤陋寡闻了,我从来没听说过蓝钗子呢,好想见一见……”

    “姊姊,一个不值钱的破钗子罢了,不必如此挂心――赶明我送给姊姊。”

    “好哇好哇!”她终于笑起来。

    当罗虔的妆奁里再无翠羽钗子时,祝熹终于明白她的感受。

    “钗子呢?”

    “都在这里了。”

    祝熹仔细翻找一遍:“那蓝钗子呢?”

    “我送给颦姊姊了。”

    “你送人了?”

    “对呀,她说想见一见,我想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索性就送给她了。”

    罗虔懵懂地笑着,祝熹捏着她脸颊上的肉肉,直勾勾凝望着她:“霜霜真是记仇。”

    “什么?”

    “我把你的杏子送给那丫头,你也报复我,把那钗子送给她。”

    “哥哥不是说那只是染色的木钗子么?”罗虔微微张嘴,“我去要回来……”

    “不必了,哥哥再为你寻一个更好的。”

    祝熹心疼地掰着手指头算钱,自然看不见黑心姑娘满意的笑容。

    罗虔心情颇好地走进来,迎面洛凛半俯身子在案上练字,蘸满墨汁的笔尖晕染宣纸。她哼着小曲儿也抽出一张宣纸,漆木熨直,轻佻地勾笔乱涂乱画,黑乎乎的一团糟。

    “他不高兴了你就这般高兴么?”

    “他既不留意我的杏子,那他所珍视的,我自取灭亡也要销毁。”罗虔心中充盈爽快的乐趣,“不过我想了想,光是把那翠羽钗子扔进湖里可不好。祝熹看不见它消失,只晓得钗子是丢了,这才不好玩儿。我就偏要当着他面送给萧颦――正好,他也把杏子全送给她了,虽说是便宜了萧颦,不过祝熹像我一样难过了,我就很高兴。”

    “翠羽钗子可贵得很,能买十筐杏子。”洛凛收笔,“霜霜这买卖可不值当。”

    “你有的是法子把那钗子要回来。”罗虔啪嗒一下撂笔,舒舒服服躺在白狐毛卧榻上,“可是哥,你可千万别拿回来,就算拿回来了也不要叫他晓得,我心眼小,须得我的东西一并返回,不然就算是我难过的要死,我也不会让祝熹好过。”

    “杏子是一定没有了,翠羽也不要拿回来了,我要祝熹和我都难过。”

    “霜霜嘴这样硬可不好。”洛凛摸摸她的头,“那翠羽是徽舟车劳顿回扬州寻了老匠才求得,不说如何贵重,光是这情意就不浅呐。”

    “哥,我喜欢你,我爱你,但是,如果你把我赠予你的东西拿给别人,糟蹋我的心意,我也会如此待你。”罗虔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两败俱伤非我所愿,但总好过失而复得,重归于好。”

    这一晚她睡的并不安慰,做了一个接一个的梦。说是梦,其实是回忆,她无数次回忆过去的每一个片段。

    半梦半醒间,她几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呆呆站在婚宴上,余光中出现一抹靓丽的红色。

    祝熹一袭合身喜服更显高挑,朱红映照风流玉面容光焕发,好似明月清风落入凡尘情网,摄人心魄。

    他的脸好像氤氲一层朦胧的缭绕丹雾,镜花水月一般诱惑罗虔拨云见雾,不自觉沉溺那深情瑰丽的墨色漩涡中,食髓不知味无法自拔。

    祝熹挑了一把糖块塞进她手里:“哥哥现在忙,抽不出身,你二哥也不知道去了何处,霜霜且在此地乖乖站着,等会儿哥哥……”

    昔年不见的好友拉走喋喋不休的祝熹,他只顾回头匆匆看一眼罗虔,没等他在心中铭刻罗虔此刻的神色,一张俊脸就被同窗毫不留情掰了回来:“咱俩好久不见了,今日一定要痛饮几杯。”

    “一定一定。”祝熹趁着喝酒的间隙,努力在攒动的人海里寻找他的心心念念。

    罗虔看见他焦急迫切的寻找,挥了挥手,抿着嘴唇羞涩地笑了笑,下巴指了指他身后前来寻他的同年好友,祝熹真真切切望见站在原地的罗虔,这才露出心安的笑容。

    待祝熹又被人拉走灌酒以后,罗虔收起抚慰的微笑,四处张望。

    没有洛凛的影子。

    她沿着回廊一路挤过人潮,从喧嚣走向死寂,心也跟着沉淀下来。

    “罗虔,我要你看着。”

    罗虔一搭没一搭撕扯树叶,扭下来几个梅子,涩青味苦,苦的她舌头打结卷曲,酸的她眼泪簌簌。

    隐隐古琴奏乐声清丽婉转,缓缓诉说往日的无限欢乐甜蜜,蓦然琴声一转柔美,宛如琉璃金石炸裂耳边,柔情万劫不复,通通化作碎片。

    罗虔看向新房的方向,撑起沉重的身子,跌跌撞撞跨过低矮阑干,嘴里念念有词:“会是你么?”

    与此同时,祝熹好不容易得空抽身,躲在红柱旁吐酒,约定的地方早已没了佳人身影,祝熹烦恼自己太过粗心大意,拉过擦肩而过的侍女:“霜霜呢?”

    “奴不知。”

    祝熹丧气垂手放下,后背有人拍了拍他:“哥哥在找我么?”

    一脸甜笑的正是将他的心倒悬的姑娘。

    “我瞧你不在那里了,正担心。”祝熹握住她的肩膀,像是在安慰自己什么。

    罗虔低垂眼睫:“哥哥担心什么?”

    “担心这里人多,不留神哪一个将霜霜拐走了。”

    也不知哪一个词戳中了少女的心事,罗虔重新绽放靓丽的笑颜:“哥哥,霜霜去拿吃的了。”她说着举起新鲜的包子,已经被她咬了一口,整齐的牙印留在柔软的面皮上,露出菜肉混合的馅料。

    “是哥哥疏忽了,没让霜霜坐上位子。”

    罗虔摇摇头:“今日是宴请旁人,霜霜忙些也是应该。”

    祝熹四处环顾了一番,拉着她径直走向留有空位的婚宴桌,将她安置好又招待宾客去了。

    临走前祝熹说:“等结束了,再叫东姥给你做一桌好的。”

    罗虔给了他一个乖巧的甜笑,惹得祝熹又心疼又欢喜,只觉疼爱不够,摸了摸她的额发:“真乖。”

    “哥哥快去罢。”她目光回到饭桌上,才发现自己旁边是个呆萌稚嫩的小娃娃。

    “可否请姑娘同我换一换,我好照顾宝宝。”说话的是位慈爱温柔的妇人,想来便是这娃娃的母亲了。罗虔低声说了句抱歉,依言换了一下位置,屁股刚挨座,令人头痛的声音就响起来了:“罗虔,好久不见了。”

    百听不厌的少年音犹在耳边,罗虔侧首,岑弈眉眼弯弯地凑过来。

    “你来干什么?”话一出口罗虔就悔自己说话不过脑子。

    岑弈没说什么,笑盈盈的,规规矩矩解释道:“家兄深感抱歉,可实在抽不开身,这才叫弈代来道喜。”

    罗虔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耳旁一直回响萧颦字字泣血的话,嗯嗯啊啊敷衍岑弈的啰嗦。

    岑弈见状专心于果盘果酒,偶有间隙饶有兴致地确认一下时间。

    “姑娘怎的还不动筷?”

    罗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被这猛的一声询问迷茫失了分寸,懵懂地回看过去。

    是那个年轻的妇人。

    她夹了一筷子的丁香,苦的发涩。

    罗虔忍不住反胃,弯腰到一旁呕吐。妇人温柔地拍拍她的脊背,替她擦拭带着银丝的唇瓣。

    她转过身,抚慰她的哪里是什么妇人,洛凛拽着她的头发,匕首慢慢划过她的眼眶。

    “如果是你嫁给他,我会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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