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来的时候,罗虔来到了甘州营。
“说好请我的饭局呢?”
这原本是一句再空不过的客套话,被岑弈从去年到今年,跨越汴梁辗转甘州八千里,再次说与她听。
“岑公子,小女现下实在手头紧,请客一事还望海涵。”
看营里年纪最小的两个娃娃拌嘴煞是有趣。
这边岑弈还在步步紧逼,罗虔双手摊开向他俩求救。
“既然我家罗虔欠了你一顿饭……”
岑弈认真地掰开手指算:“生辰宴一次,还有回家路上一次。两次。”
罗虔据理力争:“岑公子分明也吃我的席,虞城寨子。”
岑弈歪着脑袋,舔了舔虎牙,天真一笑:“我与小娘子初见分明是返乡路,哪来什么虞城寨子?”
“或许,小娘子想说的是晏清么?此人同在下可并无关系。”
一双狭长眼笑弯成了月牙,嘴角浅浅的酒窝,真是一副不谙世事少爷的甜样。
记得祝熹说,岑府很宝贝这个老二,千金玉体也称得上。叫他委屈同她一道睡马厩,确实不妥……拂了面子,在他选妃宴上匆匆离开,也实在有失偏颇。
罢了,两顿。
罗虔不再同他争论:“两顿。”
谁知这小少爷更加得寸进尺:“小娘子是答应岑某了,可这时日未免太久太久,上次许诺在下,还是去年罢?”
“……”罗虔睁着一双美目,朝华襄点了点头,无言以对。
“若是算下去,只怕小娘子一辈子也还不完。”
“那岑公子想如何?”
罗虔双手抱胸,对他真实的目的很是感兴趣。
他露出洁白的牙齿:“替我做饭浣衣。”
甘州营名为军营,实为京城富家子弟的私人训练营。每期半年,多则两年,统共十人左右,剩下的五十人是驻守士兵。
甘州地势偏僻,多峻山峭壁,气候干燥,风沙弥漫,条件极为艰苦,所以驻守兵比寻常军营少了许多。
毕竟极少有人舍得把儿子送来受罪,更别提女儿了。不过岑太尉是个例外,据说他的大儿子,岑弈的亲大哥,也受过此等折磨,还是在柳大将军手下,经他悉心调教,岑弈比他大哥已是好上许多。
柳将军一向严苛,华襄作为他麾下宠信干将自然成了冷面玉观音,对这些京城的细皮嫩肉毫不留情,几乎赶得上军营。
罗虔被指到了火头军,加上她一共五人。鉴于她火烧灶台的经历,起初只是叫她添柴加火,另外替岑弈等人浣衣。
休沐日她会回虞城一趟,打扫扶风寨,再去城中采买军需物资,日子较汴梁忙碌许多,却还算清闲。每晚她都会家书一封,每隔一段时日,扶风会回京向解甲归田的柳父禀报军务,就替她和祝熹交换书信。
祝熹说,他额头的伤已全然好了,没有一点疤痕。
没有她的日子虽然难熬,却也使他更专心研读,日日温习到子时才和衣而眠。
梅子不知何时落了一地,洛凛拾起来洗了干净,他为她做了一罐子的腌糖梅子,他尝过,比上次的好太多,极合她的胃口,酸的口水直流。
洛凛已官拜礼部侍郎,尚书指日可待。
“见字如面,吾兄亲启……”岑弈促狭的声音响在耳边。
罗虔猛一回神,冷不防抖了一下,笔尖墨汁晕染开白纸。
岑弈道:“为何你每日都要写信?柳扶风回京之时,你只会给他一封送到家中。”
“……练字。”
罗虔面不改色,略显潦草的字迹少女心思昭然若揭。
好在岑弈未发觉什么,顺着她的话说:“徽之兄将养你必然极好,连字都是我见过京城女子写的最好。”
这话的讨好之意太过明显,他摸了摸鼻子:“……之一。”
“说罢,要我替你做什么?”
“罗娘子替我也写一封赠与家兄。”岑弈苦恼地支起下巴,“我与家兄关系不错,可每次我的信送到他手中,他必然是不看一眼的,不是说我字迹潦草,就是言我不写重点,单是流水账敷衍他。”
作为交换,休沐日岑弈来给罗虔打下手。这活原本是梁云和她一起的,可他前几天染了风寒。说来他堂堂枢密使大人次子,身子竟差到这种地步,春寒料峭,他不经风吹便病倒了。
破晓时分出发,到了虞城已是清晨,城内农贩、果贩一齐摆摊,置放着新鲜的瓜果蔬菜。罗虔熟练地同人攀谈,三言两语间,板车上就多了三大兜。
虞城不比汴梁,整座城都泛着泥土的气息。大采购后已是晌午,罗虔牵着马缰绳。本就不大的板车塞满了东西,岑弈高大的身躯委委屈屈缩在一角,他的头发湿腻腻的黏在脸上,活像刚从水缸里捞出来一样。
山间的风掠过树梢,带来一丝凉意。
“去年这个时候,我还打劫你呢。”
岑弈恹恹:“劫财劫色,卑鄙至极。”
罗虔轻轻笑着:“金银珠宝全挂在身上,怎能不好好宰一顿?”
他偏过头,似乎是想起被五花大绑的狼狈,便不再言语。
“你不要在华襄面前耍小聪明,是他叫我这么做的。”罗虔好心劝他,“他这个人聪明狡猾至极,一眼就能将人看穿。”
岑弈嗯嗯啊啊敷衍应道,汗津津的衣衫紧贴身体,燥热的空气吸进肺腑凭添暑气,他的脑子晕乎乎的,山路有些颠簸,微微的摇动摇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他连人带车躺在马棚里,申时的日头很是毒辣。
被热醒了。
“醒了?”
罗虔惬意地躺在藤椅上,抓着一把沙棘往嘴里塞,悠悠翘着脚。
“喂,你吃独食啊?”岑弈从牛棚出来,抱头鼠窜溜到屋檐下,塞了一嘴的沙棘果。
罗虔好笑地瞥他一眼,把瓷盆里所有的沙棘灌进他嘴里,堵得岑弈嗓子眼甜的发齁。
“都给你。”
岑弈笑得眉眼弯弯,点点头。
“吃了我的沙棘,可就要替我干活了。”
笑容一秒消失,他生无可恋地嚼着沙棘果,腮帮子都酸了。
岑弈痛苦大叫:“那我睡着的时候你都在干嘛?”
罗虔托着下巴,颇为苦恼思索片刻:“摘沙棘。”
嘴上是把打扫事宜全权交给岑弈,罗虔晓得这位大少爷是不肯乖乖干活的。她答应岑弈,回营路上去虞城给他买牛肉。
看着岑弈吭哧吭哧扫地的背影,罗虔轻轻笑出了声,低头擦拭落灰的桌子。
岑弈听见了微不可闻的笑。
她正认真仔细擦桌子,额头的碎发微微遮住那双眼,岑弈若有所思,而后摇了摇脑袋,去做自己的事。
回去的路上天色晦暗,岑弈坐在板车上,满心欢喜期待风干牛肉。
倒不是这牛肉有多好吃,只是营里伙食实在无味,不见荤腥,每七天才吃一次牛肉干。味同嚼蜡的饭菜一衬托,这难啃的牛肉也变得美味许多。
罗虔手捧一纸包牛肉干,笑盈盈走来。
岑弈见她这副表情,心道完蛋,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她晃了晃手中鲜艳的牛肉干:“你怎么不笑?”
岑弈苦哈哈地笑了一声,只见她从背后掏出一支糖画,图案是小牛崽子。
“当当当——你的牛肉,快吃吧。”
他晓得为何是牛崽,无非节省些糖浆,她同老板讲价也方便些。
岑弈愤愤不平地咬了口糖画,牙齿咯吱咯吱想。
“吃的这样香,那准你驾车了。”
罗虔跳上板车,将纸包装到襟衣。
岑弈不会骑马,驭马是来甘州营才学的,因此驾车底气不足,虚虚喊:“驾……驾……”
“你没吃饭么?”罗虔问的天真,却莫名有一丝嘲讽。
岑弈抿了抿嘴唇:“……我不会。”
她看了他一眼,将牛肉干递给岑弈:“这是营里的伙食,少一根拿你是问。”
岑弈吞了吞口水,磨磨蹭蹭:“……知道了。”
罗虔没理会这话的真假。天边的落日快要没入地平线,她攥紧了缰绳,大喝一声,烈马如箭飞驰向前。
她还是高估了某人的自制力。
油纸可怜兮兮盛着两三根牛肉干,幕后黑手委委屈屈蹭去嘴角的油渍。
“我没有,不是我……真不是我偷吃的……”
罗虔按了按突突的太阳穴:“不是你,难不成是牛肉干跳你嘴里的?”
“你说对喽,真的……就是太香了,它自己跳我嘴里去了……”
罗虔不再多费口舌:“我来想办法,你去睡觉。”
隔天,柳扶风真的没有训斥他,也不知道罗娘子用的什么法子。
他比平时更卖力,超额完成训练任务,早早解散来厨房找罗虔。
她蹲在地上清洗盆里的蔬菜,闻言将水淋淋的手指竖在唇上:“秘密。”任岑弈怎样央求她都不透露一字一句。
“不说就不说,那你这样帮我,我就免去你一顿饭。”岑弈蹲在她身侧,“你现下只欠我一顿。”
罗虔不洗菜了,兴致勃勃看他。
“你别多想,做饭浣衣是免不了的。”他找了个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什么,“谁叫你将这件事全然忘记了。”
他走后,罗虔从腰间布囊中拿出一袋牛肉干:“成功了么?”
临行前,洛凛给了她一项任务:取得岑弈信任。
“哥哥不是同岑蔚交好么?”
她的脸在黯淡的灯下,表情看不清楚。
“这怎么够呢?”洛凛坐在屏风后,声音冷如玉石相撞,“霜霜聪明。”
四字落下,罗虔不再多言,她直起身换了一炉丁香熏香,垂眼跪坐在屏风后。
他轻呷一口清茶,香气弥漫整间密室。
这间密室位于罗虔厢房内,床侧的烛火台轻轻扭动,就成了她和洛凛作恶的窝。
毕竟,她就是在这里拔了老鸨的舌头。
纵然清雅秀丽,总有一股熏香压不住的血腥气。
“哥哥为何把她送到祝熹面前?”罗虔走过屏风,替他斟满茶杯,“还把她做成盘子吓祝熹?”
“比你美,吃醋了么?”洛凛制止她满杯的动作。
“霜霜怎能不吃醋?我原想将她做成人彘。”罗虔嘟嘴拉着他的小臂,“哥哥居然留她手脚,真是偏心。”
洛凛淡淡看她一眼:“她生的美,美人作盘,再合适不过。”
见罗虔还恼着,捏了捏她的脸颊:“不许撅嘴——是为兄错了。”
罗虔这才一展笑颜,眼里光亮照人:“不过哥哥厨艺真是好,老鸨那么松散的皮肉,哥哥还做的那样可口,霜霜能吃三碗饭!”
洛凛欢喜的紧,心里直痒痒。
罗虔主动牵起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兴奋道:“哥哥现在是开心的么?”
他伸出粗砺的指节摩挲:“想到什么鬼点子了?”
若论初见,是洛凛看上了她,把她带到祝熹面前去的。
实在不能怪罗虔为什么爱黏着洛凛,毕竟是洛凛替她杀了孟山凝。虽然也是因为他,嵇菱误以为这个公子爷爱上了她,才打发她去后院倒泔水。可看在他替她手刃仇家的份上,她不在意。
“上次拜托哥哥去寻他,可有下落了?”
洛凛心不在焉:“霜霜连人名都记不得,哪能寻到什么?”
“肯定是寻到了些什么罢。”
他笑,屈起食指扣了扣她的额头:“极少,可信度较高的是,那小子后来去了扬州。”
“这对的上,他有南方口音。”她晃了晃洛凛的胳膊,“还有呢?”
洛凛不耐烦地捏了捏眉心:“晓得这些作甚?”
“他保护过我。”
他直起身,好笑地问:“可他也早早走掉,若他真是良人,为何不劝那人将你一同赎走?”
“自保是本能。他若救我,我才担心他图谋不轨。”
洛凛隐秘地笑了一下。
罗虔蹭了蹭他粗糙的掌心:“还有一件事——哥哥要护着祝熹,不能叫别的女子靠近他。”
这话她说的格外认真,像是会有发生的可能。
洛凛怔了一怔,笑着应允她:“我不会让任何女子靠近他。”
罗虔欢呼着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他,意料之外洛凛没有推开她,反而牢牢将她困在怀中,力气大的仿佛要把她揉碎:“待霜霜完成任务了,我就给霜霜一个惊喜。”
“上次哥哥说给我惊喜,是把萧颦送来。”那是一段不美好的记忆,罗虔白了他一眼。
洛凛捂住她的眼:“不许这样。”
洛凛似乎对她的眼睛格外在意,罗虔权当耳旁风,敷衍应允。
“是惊喜,我保证。”
这话罗虔是不信的,洛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谁会把暗室布置成青楼厢房的样子?
她趴在洛凛怀里,歪头看着画满春宫图的屏风。同孟山凝血溅的那件极为相似,不过眼下春宫图的主角是一对男子。
好恶心。
“霜霜不要不相信,那时霜霜会高兴得哭出来的。”她的睫毛一眨一眨,搅得洛凛手心发痒。
“高兴为何会哭?”
他幽幽说道:“因为太高兴了啊。”
罗虔想象了一下她和祝熹成亲的画面。
“总之,霜霜高兴是不会掉眼泪的。”
“是啊,霜霜要多笑一笑,哭起来不好看的。”
罗虔拿开他的手,眼睛亮的出奇:“所以哥哥,你的惊喜不要叫我太高兴了。”
“不,霜霜会高兴到疯掉的。”
“那我先练习一下怎样哭的美一些。”
虽说罗虔不算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但富家千金她实实在在担当得起。先不说她两兄长的身份,单说洛凛,年纪轻轻官拜侍郎,已叫许多人眼红。更何况祝熹,先帝身边曾经红极一时的状元郎,何种风光?
再说洛府,谈不上奢淫,殷实富贵是有的。她是见过世面的女子,身娇体软在家被人伺候,来这清苦荒凉的军营,不言一字辛苦,每天乐呵呵做饭浣衣写信。
“你兄长真的这般宠爱你?”
“那是自然。”罗虔昂着头,一副骄傲的模样。
“就连那些汴梁公子也不愿来,你一个小女郎怎的被送来?”岑弈撇了撇嘴,“莫不是你气性太过暴躁?”
“你懂什么?”罗虔懒得搭理他,“是我自己要来的。”
“打死我都不愿来,竟然有女郎自愿来受苦。”
罗虔学着他的样子撇嘴:“汴梁有什么好的?一堆的楼啊人啊,远不如甘州敞亮。”
“你是清闲,我日日都要晨练,你怎懂我的苦?”
“我不懂,你怎的来烦我?”
罗虔晓得其中原因,无非是他年纪小,同期男郎都大他三四岁。吃饭又挑剔,故来讨好她,少搁些葱姜蒜。
岑弈用力挤出一个笑:“他们都笑我没哥哥疼,才被送来这鸟不拉屎的荒凉地。”
罗虔觉得好笑,分明他比自己还大上三岁,却总一副委屈被人欺的哭哭样。
“你莫不是给人做二弟习惯了?”罗虔指了指自己的眼角,“我比你还小,向我哭是求什么?”
他马上收起哭诉的嘴脸,笑嘻嘻,唇边浅浅的酒窝:“好姊姊,回汴梁路上给我捎上呗。”
祝熹秋闱高中,殿试被封为翰林学士,故向圣上请婚。
罗虔记得这封书信,墨色小楷,琥珀色玉帛,洛凛亲笔。
两个月后,她就要回京同祝熹完婚。
嘴角不自知慢慢扬起,温热的手指戳了戳她的唇。
岑弈歪头看她:“你笑什么?莫不是默许了?”
“你回去作甚?”罗虔读过岑蔚给他的回信,务必叫他在营里刻苦训练。
“吃你的酒宴。”
他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真诚又无赖。
两个月后,汴梁分外热闹。
车帘外人声鼎沸,初秋的京城秋风送爽,空气中泛着似有若无甜蜜的栗子香。
岑弈趴在车窗上,眼巴巴盯着小贩卖力翻炒,栗子一颗颗爆开外壳,亮出金黄色的果实,喷香喷香的勾起馋猫的食欲。
突然肩胛骨被人戳了一下,冒着热气的栗子出现在面前,他循着捧着油纸的手望上看,罗虔笑道:“吃。”
岑弈毫不客气剥壳,第一个却给了她:“本公子赏你的。”
罗虔接过:“趁热。”
马车在岑府大门停下,岑弈站在台阶上,嘴里含着栗子,含糊不清地说:“弈恭祝……祝罗娘子新婚快乐。”
门口站着岑蔚,大概是收到信早早候着自己的二弟。她走下车,同他屈身福了一礼,转身钻进马车,没有看到身后兄弟俩的表情。
岑蔚正色道:“父亲在书房等你。”
“哥,这婚能成么?”岑弈答非所问,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
他拍了拍他的肩:“有要事同你谈。”
祝熹成婚的那一日,京城普天同庆――新晋大器晚成的状元郎,深情貌美的大家闺秀,世人眼中万里挑一的金玉良缘。
圣上看重这位蒙尘的状元郎,赏赐京城地段最好的府宅地契,五车满满当当的珠宝字画,皇家珍藏的古书古籍,一时间祝熹的姓名流于坊间,交口称赞。
酒宴宾客盈门,门楹房梁红绸高挂,羡艳叫好声此起彼伏。
岑弈一杯一杯吃着酒,忽然自家哥哥起身,他也跟着举杯敬眼前的郎官。
生日宴上远远见过祝熹一眼,如今凑近一看,芝兰玉树,冠玉花颜,可惜面如死灰,没有丝毫新婚的大喜之色。
他玩味地笑了笑,以晚辈之礼敬下这一杯喜酒。
洛凛神色如常,替魂不守舍的祝熹挡下了几杯祝酒。
“晏清怎的回来了?听玄蔚言,你此前身在甘州。”
“弈同罗娘子一道来,为徽之兄贺喜。”他闭口不提祝熹异样的神色。
身侧人的眼睛突然亮了亮,一瞬间死寂灰暗下来,如同蒙尘的烛火。
他像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无力地张了张苍白的唇,一句话都说不出。
两人默契地没有谈起罗娘子,洛凛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将酒席的气氛哄抬到高潮。
夜幕降临,人间的欢乐是亘古的。
祝府觥筹交错,来宾红着脸为般配的新人说尽人间最美好的祝福。
洛凛举着琉璃尊,眼角通红,耳朵灼热,穿过拥挤的人群,四处找寻罗娘子的身影。
皇帝赏赐的新府奢靡大气,像一具没有灵魂,掏空内脏的完美躯体。
终于,他寻到了罗虔。
独自坐在亭子里,单薄的背影被灯光拉的很长。
丁香小小在枝头绽放,紫色的花瓣被亭中的囍灯染成氤氲紫红丁香结,略带凉意的夜晚暗香浮动,萦绕在整个渺予亭。
一支丁香被折下,别在她的鬓发间。
罗虔侧过脸,将鲜妍的丁香□□得七零八落,暴躁扔在一边。
“这惊喜,霜霜可还满意么?”
罗虔猝不及防扇了他一耳光,眼睛红的可怕,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他的血管咬碎。
洛凛毫不在意,捡起那支不成样子的丁香,眼神眷恋深情:“徽最喜欢丁香了。”
罗虔压下心中叫嚣的怒火,嘲弄道:“他喜欢丁香是因为我,不是因为萧颦,更不是因为你,少自作多情。”
被酒精麻痹的大脑迟钝地转了转,洛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徽最喜欢丁香了……”
他晃动着身躯踉跄朝罗虔走来,狠狠攥住她的肩膀,一字一顿道:“祝熹最喜欢丁香了。”
肩膀上的力气大的吓人,罗虔疼的眼泪直飙,凑近他的耳朵,声音轻柔却淬了毒:“他最喜欢我,他最喜欢霜霜,他最喜欢罗虔。”
她等着承受洛凛滔天怒火,自毁的姿态如飞蛾扑火,不顾一切,自相残杀。
洛凛突然紧紧抱住了她,就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粗重的呼吸喘在耳边。
一道尖刀刺入肉身,他闷哼一声,重重后退两步,捂住渗血的腹部,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霜霜也给哥哥准备惊喜了。”
罗虔死死盯着他,眼神也像刀子一样,刀刀捅进他身体里。她放声大笑,笑得全身都在痉挛,有种玉石俱焚的残忍。
“你也会痛么?”
她上前揪紧洛凛的衣领,嗓音声嘶力竭而又绝望,双眼布满血丝,亮晶晶的闪烁着狂热的恨意,紧握刺刀的手止不住颤抖。
是在害怕么?
洛凛知道,她起了杀心。
他放肆大笑,圈住她的手腕,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刺这里才能杀人。”
天是青白色的时候,背对半掩的内卧,罗虔着翠青霓裳在台阶上亭亭玉立。远远的她听见长街马车碾过石板的厚重声,隐隐约约喧天锣鼓鞭炮齐鸣,以及那无法忽略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
圣上特许朗日乾坤之时迎娶正妻之礼,准全城子民夹道相看。
祝熹词藻繁复华丽,素来不被李正业所喜,这次的主考官还是他……十三年前,他连中三元金榜题名。如今,他在殿试直接被指为榜首拜任学士。
难道圣上是在报复先帝么?
皇帝年幼尚不得宠爱,青年皇子不足为惧,却韬光养晦一举夺嫡。登祚之初便对手足赶尽杀绝,朝中持异议者株连九族,一时间朝野震动,无人敢谏。
“罗虔,你在想什么?”
“迎亲队伍好像快到了……”
萧颦扑哧笑了:“这还远着呢,你瞧,天都还没亮。”
罗虔的脸从晦暗中离开,花烛灯光照进她古井无波的眼,零星点点生辉粲然的眸光。她看向面前盛装华服的女子,微红胭脂在脸颊荡出绯色酡,眉形素雅精致,樱桃小嘴不住紧张地抿着,只剩额间的花钿未描。
“萧夫人呢?”
“我叫母亲婢子都出去,我想同你说说话。”萧颦拉着她的手来到铜镜前,“罗虔,你觉得这额间描什么花好?我不要寻常出嫁的花钿,我要祝熹喜欢的。”
罗虔瞥一眼铜镜,只觉眼前昏黄晕眩,瞧不清镜中粉黛尽施的佳人。
“你知道的,对吧?”
她没有询问的意思,婉转清越的声音柔柔陈述事实。罗虔恍恍惚惚,黄铜镜里红妆玉面晃动着,红烛幽幽燃烧着。
桌上描花笔被她拿起,罗虔微微笑:“是丁香。”
“紫色的丁香,是大哥极为喜爱的。”她悠悠开口,慢条斯理准备水粉奁匣,手中运笔稳重强健,“不过同这嫁衣不相配,还是画红粉罢,那样姊姊定会是最美的新娘。”
“祝熹也会这样觉得么?”
罗虔脸上没什么表情:“姊姊同大哥佳偶天成,他也会如此认为。”
“你说,这嫁衣美么?”
罗虔囫囵吞枣匆匆扫了一眼,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着眼于额间的丁香花钿,捏笔的手有片刻的迟疑犹豫,旋即凝神描画:“是绣娘们数日赶制的,自然是极美的。”
萧颦把住她的手,带领她抚摸细细密密的嫁衣丝线:“你摸一摸。”
罗虔垂眸依言,指腹一寸一寸移动在精美细致的针脚,眼神掠过芙蓉牡丹的花纹图案,红金交织缠绕,端庄典雅不失娇俏可人。
在看清嫁衣的每一处细节纹路后,罗虔道:“美。”
“待你出嫁,祝熹定会为你寻世间最好的能工巧匠来缝制专属嫁衣,迎亲阵仗要比今日还要盛大的。”
罗虔没有吭声,默默落笔:“好了。”
萧颦望向黄铜镜恍惚的容颜,脸颊一片靡靡绯红,额间朱红如血滴的花钿衬得我见犹怜,美的不可方物,叫人不由屏住呼吸,不敢惊扰这堪比画中人的绝代佳人。
繁华上京,红装十里,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抵达萧府。一墙之隔,墙外祝熹身着大红新郎服,胸前紧系红绸带,骑在玄黑骏马上好不英俊潇洒,直叫豆蔻少女芳心暗许。
罗虔默默躲在墙内后院,不打算参与新娘上花轿泪眼婆娑对家人的场面。显然,新娘本人并不想落下她。
这是胜利者的鞭尸。
罗虔被迫经婢子引至花轿前,彼时红盖头遮住她的气韵风华。萧颦柔柔的声音传来,明明只隔一层薄薄的红盖头,罗虔却听得不大真切。
“霜霜,同我们一道去祝府。”
罗虔低着头,好似有人按着她的脖颈一样叫她不得不趴着。地面的尘土呛的人泪眼朦胧,罗虔咬破嘴唇,刺痛唤醒她的理智。
萧颦抬起她的下巴,握住她的胳膊,温热透过轻薄的窄袖布料灼烧她冰凉的肌肤。
只一眼罗虔僵在原地:“罗虔,我要你看着。”
她没有说完,罗虔已如丢魂的孤魂野鬼,麻木地点了点头,行尸走肉般成为她掌控的无心傀儡。
这天微风和煦,日色如春日般明媚和暖,世间万物都在庆贺这对璧人。
春风钻进迷蒙的轻纱帷帐,掀起新娘的红盖头,街旁的百姓得以借东风无声一睹芳容,周遭顿时一片隐隐的惊叹。
新娘端坐高座,像一尊受万人敬仰信服的玉面菩萨,无视世人的惊艳,纹丝不动,静静跪坐。待马车缓缓驶过青石板,窃窃私语霎时转为一阵热闹赞叹,人人拍手称赞今上的圣明体恤。
拂面春风化为危险温柔刀,刀刀嵌入罗虔单薄的肉身之躯,见血封喉。她手无缚鸡之力,任凭道贺乘风扶摇直上,久久回荡在半空,吵闹的喜庆充斥荒芜的心。
彼时微风和暖涤荡人间,只无言凌迟着她。
萧颦温柔的声音透过曼纱沉下:“罗虔,你要为我高兴。万人祝酒,我只想要你的祝福。”
罗虔张了张嘴,忽觉嗓子艰涩干哑,竟连只言片语也无法说出。她试图微笑表示歉意,竟连一丝勉强的笑意也无法挤出。
“连秋日都这样和暖,没有人不在祝福。”
她抬头望向烈日,祈祷太阳能将她晒化成一滩血水,无声无息蒸发。